楚怀瑾刚回到白鹤山庄,侍童子耀就迎了上来,看他满脸焦急的神色,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少爷,你怎么彻夜不归?莫不是遭遇了歹人!”
楚怀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果然是风尘仆仆,还有无数破口,怪不得子耀会如此猜测。
他淡然道:“我没事。看你满脸紧张,就是为这事?”
子耀摇了摇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不是的,向来与我们没有来往的唐家堡忽然送来一封信,我觉得他们来者不善,不敢拆信,所以一直等你回来处置。”
唐家堡?楚怀瑾十分意外,唐家堡与白鹤山庄同为五大世家,在生意场上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白碧云与唐家堡堡主唐飞鸿年少时又是同门,两家本应同气连枝,互相关照。但不知何故,唐家堡总是和白鹤山庄保持距离,白碧云也有些忌讳提到唐家。
楚怀瑾接过信,这是个红色信封,上面金漆小字写着“楚怀瑾亲启“。字虽然小,但笔走龙蛇,刚劲霸道,和传闻中的铁腕堡主唐飞鸿的风格十分吻合。
他正准备拆开信封,子耀就拦住了他,说:“少爷,唐家堡擅长用毒,你可要当心。”
楚怀瑾哈哈大笑,“你若是害怕,便站到那边。”
他信手往一丈开外的树下指了指,见子耀没有动静,瞪了他一眼,示意这是命令。待子耀在远处站好,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
信封里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浓墨重彩地绘出了蜀中的景色,有嵩山峻岭,青翠竹海,还有在画纸中央,机关重重的唐家堡。
子耀见信里只是一幅画,正要走过来,楚怀瑾立即喝道:“别过来。”
他这一声令下,那画纸里的唐家堡好像活了过来,水车机杼全部运转起来,人们在庭院里来来往往。他还未来得及惊叹,突然所有的颜料都飞了出来,消散在空气之中。
“是毒!”子耀吓得跑了过来,打落了楚怀瑾手里的纸,紧张地问:“少爷,你感觉怎么样?”
楚怀瑾淡然一笑,说:“雕虫小技,还入不了我的眼。”说罢他便弯腰捡起那纸,纸上的色彩全部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行龙飞凤舞的黑字,“八月初八,请阁下到唐家堡一叙。”
子耀呸了一口,说:“既是请少爷,干嘛还整这幺蛾子?我看这个局有问题,少爷你还是不去的好。”
楚怀瑾扫了子耀一眼,见他气色红润,显然没有受到刚才的毒气侵染,便说道:“唐家堡在江湖中也是大户,请客自然要讲排场。子耀,你去将我的行装打点一下,然后到相思林等我。”
子耀惊得瞪大了双眼,犹豫了一会,问:“少爷,你一个人去吗?”
楚怀瑾想了想,一个人终究没有人照应,便说:“那我带你去转转,怎么样?”
“好咧!”子耀磨拳搽掌道:“我早就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了,这次不但能出去见世面,还可以保护少爷,真是太好了。”
楚怀瑾淡淡一笑,说:“快去准备吧。”
于是子耀匆匆退下了,看到他的背影走远,楚怀瑾才捋起衣袖,果然不出他所料,唐家堡在颜料上下了毒,他的胳膊处生出了一条彩色的细线。
本来以他的身份,倒还不一定能抽出身远赴巴蜀,但唐家在请柬上下了毒,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楚怀瑾来到相思林,与萧瑶初见的场景历历在目,想到她面纱被风吹走,一脸懵然的样子,忍俊不禁。这时南风忽起,一片黑纱从枝头滑落下来,落在楚怀瑾脚边,原来是萧瑶的面纱。
楚怀瑾心念一动,将她的面纱拾起,掸去灰尘,珍而重之地放在胸口。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寄他生,谁信他生?飘渺缠绵一种情。
当时留恋曾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船上的歌女在唱着不知名的小曲,船已行入巴蜀,向唐家堡驶去。
子耀本在醉心听曲,忽然船行颠颇,他险些被颠入水中,回过神来看看楚怀瑾是否安好,却见他望着来路出神,便问:“少爷,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白鹤山庄与唐家堡素无来往,他们这次请我们前去究竟是所为何事。对了,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子耀得意地眨了眨眼,说:“我跟渡头的船夫打听过了,听说除了少爷,无瑕公子沈无瑕,梦梅公子柳重言、怒剑公子万一鸣近几日都去了唐家堡。”
楚怀瑾细细分析起这三人,心中稍微有了些眉目。
无瑕公子沈无瑕是一名刺客,他以杀人夺宝为业,本该是个神憎鬼恶的人物,但因为他极其注重江湖道义,每次接单前都进行周密的背景调查,凡他所杀之人必有该死之由,凡经他手周转的宝物都会落入稳妥之人手中,江湖中人对他十分尊重。相传他的容貌十分英俊,如白玉无瑕,他的德行亦甚是端庄,所以被称为“无瑕公子”。
梦梅公子柳重言是梦梅山庄的少主,和楚怀瑾身份地位差不多,但他从小喜欢吟风弄月,最痛恨习武,所以武功稀松,没有得传庄主之位。江湖中人称他为“梦梅公子”,一方面是卖面子给梦梅山庄的老庄主,另一方是嘲讽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怒剑公子万一鸣与这两个人比起来名头响亮得多,万家是名门望族,出了好几任武林盟主,万一鸣也被看成是下一任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他在十五岁时以一手怒剑狂花打败了无数江湖名宿,其中就包括白鹤山庄、梦梅山庄的庄主白碧云、柳行云。楚怀瑾从小就被教导,他最大的敌人,除了杀父仇人哥舒玄烨,就是万一鸣,因为万一鸣用剑斩获了自己的声名之时,也让白鹤山庄走向了没落。
这三人性格各异,唯一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就是江南七公子的名头,但唐家堡若是真的冲着这个名头去请他们来,为什么还落下了另外三位公子?楚怀瑾又陷入了沉思。
船行如箭,很快就到了唐家堡。唐家堡其实是一座孤岛,外有崇山峻岭阻隔,内有三峡急流险滩,地势险要,如果没有经验丰富的船夫掌舵,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而且唐门中人精通蛊毒、机关之术,在唐家堡周围的水域布下了毒障机关,如果没有他们的人接引,外人只能来到唐家堡外围望洋兴叹。
楚怀瑾来到唐家堡中,子耀因为是下人,只能留在途中的荒屿(相当于过室的地方),并没有随他进入唐家堡腹地。楚怀瑾跟着接引人一路入堡,穿过一片竹海,微风拂过,竹涛如浪,远远地能听见鸟声清脆,却不见鸟儿飞起。
接引人说:“这并不是真的鸟儿,是机关鸟,它们在向夫人报信,表示我已经接到你了。”
楚怀瑾暗自称奇。他不禁想,这么大片竹林,为什么会没有真的鸟儿,难道是因为整个唐家堡都是一座机关城,连鸟儿都飞不进来吗?他突然觉得后背发凉,骤然转身,发现翠绿的竹叶上,有着异常明亮的光芒,好像那并不全是叶子,其中有一些是染绿的刀刃。
接引人笑道:“白鹤公子好眼力,这么快就发现了唐家堡的千机扫。”
千机扫?江湖传言说,千机扫是唐家堡最强的机关术之一,变化万千,若天罗地网,令人无处躲藏。
数十年前曾有不知死活的人挑战过千机扫,后来他死了,他的尸体上有数不清的细长伤口,却没有流一滴血。医者将他的尸体剥开,发现他体内全是刀片。这些刀片异常地薄,而且打入体内的速度极快,以至于还没有血流出,人就已经断气了。
接引人又说:“不过白鹤公子你不必担心,千机扫是用来对付入侵者的,而你是唐家堡的贵客。”他说罢意味深长地望了楚怀瑾一眼。
楚怀瑾知道,这样的眼神并没有敌意,但是却有种很像敌意的东西,是不屑。既然不屑一顾,有何请我来?楚怀瑾心底的疑团越来越大。
楚怀瑾随接引人来到大堂,发现另外三位公子早已坐在那里等他了。万一鸣正襟危坐,如青松卧云,手握一龙纹大剑,满脸的沉着。柳重言则没有他那样严谨,随意地用手撑着头,似乎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沈无瑕坐在三人最左边,一身玄黑,头顶着斗笠,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知是他的装束所致,还是他本身的气场,楚怀瑾觉得他虽然坐在人群之中,却刻意保持着一份孤独。
万一鸣见楚怀瑾到来,立即上前见礼,“原来这最后一位来客,是白鹤山庄的楚公子,幸会幸会。”
楚怀瑾笑着回礼,选择在沈无瑕身边坐了下来,问:“各位,你们比在下来得早,可知唐夫人请我们前来所谓何事?”
还未等万一鸣回答,身边的柳重言就不高兴地抢白道:“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看多半是吃饱了没有事情做,才这般折腾我们。”
万一鸣没想到柳重言在别人的地盘,说话仍是如此不讲分寸,扫了周围的侍女一眼,见她们神色淡然,没有生气,讪笑了一下,说:“我们也不知唐夫人是什么意思,虽然我们比你早到,但唐夫人一直不见我们,倒是令人费解。”
楚怀瑾看向沈无瑕,想听听他有什么见解,沈无瑕却是一言不发,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一样。
这时珠帘声动,侍女揭开金纱珠帘,让出了一位妇人。这个妇人约莫四十左右,乌发如墨,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雍容华贵,乍看之下和寻常妇人没什么不同。唯独是她的剑眉与丹凤长眸,透着英气与霸道,将传说中雷厉风行、裁决果断的唐家堡女主人的形象烘托得格外分明。
唐飞鸿的目光逐一扫过四位公子,目光最终落在了沈无瑕身上,她微微笑道:“无瑕公子好生无礼,入我唐家堡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众人的目光立即聚向了沈无瑕,人所众知,沈无瑕是一个刺客,最忌讳的就是被人看到真面目。江湖传言他面如冠玉,英俊不凡,但见过他的人都被他杀死了,所以这个传言是真是假也无人得知。
沈无瑕依旧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场上的事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唐飞鸿见他没有反应,又说道:“无瑕公子既然不方便,那我助你可好?”她一挥衣袖,一道银芒从袖间激射而出,直取沈无瑕的斗笠。
沈无瑕终于动了,他伸出手凭空一夹,那道射向他斗笠的银芒就被他夹住,原来是一颗银色圆珠。他用慵懒的声音说道:“唉,我在这儿睡得好好的,是谁在吵我?咦,这不是小孩玩的弹珠吗,唐家堡就用这玩意当暗器?”
楚怀瑾十分错愕,原来沈无瑕刚才竟然在睡觉?他不说话时,气质是那样的高贵冷傲,怎么一开口竟比柳重言还刻薄。
唐飞鸿没有被沈无瑕激怒,反倒微笑说:“原来无瑕公子方才没有睡醒,是我唐突了。还请无瑕公子将斗笠摘下。”
沈无瑕将银色圆珠随意抛在地上,圆珠刚和地面接触,就溅起蓝色火光,旋即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若是这颗圆珠刚才砸在他的头上,估计他已经头破血流了。他见唐飞鸿出手狠辣,无意奉承她,便说:“夫人想看我的面目,那你可得付出一点儿代价。”
“什么代价?”
唐飞鸿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她早已听说过,但凡目睹沈无瑕真面目的人都得死。但这里是她的地盘,她没有任何担忧,而且她早布下天罗地网,沈无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沈无瑕伸手去摸腰间的弯刀,万一鸣一脸担忧地劝他说:“无瑕公子,现在我们在唐家堡中,还是得守唐家堡的规矩。”
沈无瑕冷哼了一声,说:“在我沈无瑕的眼中,只有我的规矩。”说罢他已拔刀出鞘,向唐飞鸿掠去。
唐飞鸿既是当世第一大派玉虚门的高徒,又是唐家堡的女主人,连江南的白家、柳家、万家、王家、林家的前辈们都惧怕她三分,沈无瑕不过是个武林新秀,怎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楚怀瑾暗自替沈他捏了一把汗。
唐飞鸿立即还手反制,但沈无瑕的身法极快,刀还未到,刀风就已刮到面前,她只能侧身闪躲,然后再反手去夺刀。
沈无瑕没有给唐飞鸿机会,他的刀从她头上掠过,他放开了手,任刀削过她的发髻,将她绾起的青丝尽数抖落,遮住了她的视线。
错落之中,唐飞鸿抓住了沈无瑕的右手。但刀已从空中坠落,掉在了他的左手中,他挥刀劈去,将她逼退,身形如电,退回了座椅旁。
唐飞鸿对这一切始料未及,一旁的侍女也惊得花容失色,刚才若不是沈无瑕留手,唐飞鸿早已经死了几回。
侍女们立即拥了上来,要为唐飞鸿重整发髻,唐飞鸿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她重新扫了四位公子一眼,目光仍是落在沈无瑕身上,说:“无瑕公子,你现在可以摘下斗笠了吗?”
沈无瑕感到手腕处传来剧痛,他捋起袖子一看,手腕处的七彩细线已经延伸到了关节处,原来刚才交手时,唐飞鸿催发了他体内的毒性。他冷哼一声,摘下了斗笠,露出了真面目。
沈无瑕果然如传说中的俊美,他肤色奇白,如雪花冰玉般无瑕,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碧蓝,头发卷曲,随意披散在肩上,全身上下透着高贵而不羁的气质,像一位流浪的西域王子。
楚怀瑾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始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因为在中原武林人的眼中,外邦人都是侵略者,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是他很好奇,一个外邦人,为何要在中原流浪。
冷静如唐飞鸿,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她说:“原来无瑕公子并不是中原人,你为什么留在江南,不回西域?”
沈无瑕眼中掠过嘲讽之色,笑道:“这是我的事。”
唐飞鸿再次碰了壁,脸色阴沉。
万一鸣趁这时问:“敢问唐夫人,您请我们过来,究竟是什么事?”
唐飞鸿傲然地望了他一眼,说:“怒剑公子,你可知唐家堡在这江湖之中占据一席之地,凭的是什么本事?”
万一鸣点头道:“唐家堡精通药理,尤其是用毒,即使是南疆毒沼之地的五仙教,对毒术的理解也不如唐家堡。此外唐家堡还在机关术上造诣颇深,最为传奇的,便是机关傀儡术。”
唐飞鸿点了点头,脸上倨傲之色愈发地浓重,她说:“如果我让你在这两门本事中选一门学习,你会选择哪一样?”
万一鸣目光发亮,心神往之,但旋即又想到这只是唐飞鸿的试探,推辞说:“唐夫人说笑了,两样绝学都是唐家堡不传之技,万某不敢觊觎。”
柳重言见他心口不一,便忍不住说:“我听说唐家堡的毒术并非不外传,我们来时经过的药王峰下便有许多外姓弟子。我倒是不想碰这危险的技能,只是你在我们身上中了毒,若你不愿赐我解药,我还真得去偷师了。”
唐飞鸿微微一笑,看向楚怀瑾,问:“白鹤公子,你我两家也算世交,你又是怎么想呢?”
楚怀瑾仍是看不透唐飞鸿的目的,但听她提及两家交情,知道她并没有敌意,便说:“我不明白夫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请我们过来,只希望夫人能将解药赐给我们,免得加深误会。”
唐飞鸿哼了一声,脸上满是失望,又对沈无瑕说:“看来他们对我唐家堡绝学的威力不甚了解,无瑕公子,你在江湖上游走多年,必然是比他们更有见地吧?”
沈无瑕的嘴角勾起一抹弧,似笑非笑,说:“区区‘南柯梦’之毒,并非只有唐家堡能解,我大可以找玄衣教为我解毒。我来唐家堡,只是想见识一下唐家堡的机关傀儡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