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她坐在青瓦红亭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是婉约相依的曲形亭栏,再往后是一挪琅琊假山,亭下是一汪荷塘,周围的景致本是往日看惯了的,无甚新奇。
倒是景中人,少有这般乖乖的入了他府中景。
玩了两局,许冰雾到底还是因为心里有事玩不下去了,遂和007告别,按了手机放在亭椅上,对着池塘里的荷叶出神。
直到眼前有水花惊动,原是一条红鲤,跟着一条黑鲤,前后双双跃出水面,目光不觉随鱼而动,优雅灵动的水中游鱼,一前一后,一追一逐,不知是在嬉戏玩耍,还是在拼命逃亡?
原来她看着两条鱼,都能看出这么多纠结矛盾了。
许冰雾忍不住一声叹气。
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结束了,她该回去了。取过手机看下时间,离易叔说的晚餐还有几分钟,还有,夜离也差不多该要回来了吧。
她不能再逃了,早晚都是要去做的。
就像上次,她来这里和他谈判一样。
她说服自己,不再去想任何其他,抱着想要的唯一的目的,去努力达成就好了。
离开庄园,回到别墅。门口有人在等。
是易叔安排的女佣,她们有一个特征,从不主动开口说话,此刻迎接她的方式,也不过是微笑伸手请她进去。
许冰雾却注意到有一辆车尾消失在去停车场的拐角处。
在餐厅看到易叔,问他,果然夜离……已经回来了。
“少爷请许小姐用过晚餐之后去书房见他。”易叔给她传话道。
他愿意见她了?
许冰雾心里一喜的同时,也抑制不住紧张,但她更为着急,于是道,“不用了,我现在就去找他。”
易叔却伸手拦住她,“许小姐,少爷请你务必用过晚餐之后再去见他。”
“为什么?我只是和他说几句话,耽搁不了多久时间。”许冰雾暗怪,这人常常有些吩咐莫名其妙。
“少爷是这样吩咐的,但并未说原因。不过……”易叔笑容未变,只是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易叔的表现让许冰雾觉得他好像知道原因,却不能说。
“没什么。许小姐,你还是先用餐吧,任何事都比不上身体重要。”易叔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身将餐厅门让出给她。
记得昨天他也说过这一句,这样的话会让人想起总是担忧孩子们饿肚子的长辈,令人拒绝不起来。
许冰雾没有再坚持,何况理智告诉她,夜离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她拒绝的话,他若是又不肯见她,怎么办?
晚餐山菌鸡汤,过去是外婆最爱做给他们吃的菜,之前被易叔一再相问,她没有防备就说了出来。福婶做的不错,只是终究不是外婆的味道。又或者,是因为有些记忆中的味道是无法复制的。
这是她自己的原因,不是人家的厨艺不行。
虽然全程心不在焉,到底还是因为这道菜意义非凡,她点滴都吃完了。
易叔来收餐具时,脸上的表情很满意。
许冰雾不待他收完,和他点头示意告别。
易叔见状也点头致意,笑容中似有鼓励之意。
许冰雾控制着呼吸,轻吸了一口气,上楼。
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一年以前,直到如今,她除了庭院、大厅和自己的房间,从未踏足过南郊别墅其他的地方。
这是第一次,她越过那条在她自己心里早就分割好的分界线,一步一步,像走进一个未知的世界。
“…………”
厚实的木门发出沉越的敲门声——咚、咚。
“进。”
他的声音很轻,很短的一个“进”字,若是你不小心刚好再敲恐怕很容易就错过了。
许冰雾不禁想,若真遇到这种情况,他是会再说一次,还是会不理,还是干脆叫人把那人丢出去呢?
想想又不可能,他身边又哪里有这种不识眼色的人。
像她,还不是只敲了两次就静下心来倾听他的动静么?又怎么会错过。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他们之间差距甚深。她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还是他的世界里的帝王,而她呢,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真的不想招惹他的,常常午夜梦回她就会想不通、睡不着的想,他到底为什么会看上她?为什么就是不放过她?
以他的权势、他的地位,想要找一个比她好一百倍一万倍的女孩结婚又怎么可能没有呢?
额头碰在木门上,疼痛让她强自从混乱的思绪里抽回神,手上旋转门把,推开了门。
入眼并不见书,而是一个类似办公间隙可以休憩的地方。
宽大、长条,边角微翘的红木书桌后面,背靠着一面大窗。
窗户却是充满古气的六叶窗扇,左右都只微开一线透气,唯有中间两叶洞开,从门口可以看到视野不错,能眺望到远处的庄园和马场。
夜离却不在。
往右有一处贴着天花板往下的格子架,架子上有各种古玩摆设,许冰雾注意到最下面有一株君子兰。
格子架靠近六叶窗三分之一处开了一道月洞门,门上有珠帘,黑色的四方体的珠子,观之冰冷,触之沉重,令许冰雾瞬间想到夜离这个人。果然该是他的风格。
连珠帘这种本该在各类书中或电视剧中都有柔情佳话的装饰品,在他这里竟也能做出沉闷肃杀的感觉。
说肃杀一点也不夸张,许冰雾感觉脖颈一阵凉意,尽量不多做接触地小心拨开了这黑色珠帘。
说了这么多,其实不到一分钟,只是到他这儿,仿佛走过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许冰雾站在珠帘前,这扇门内才是真的书房,别有洞天,竟有宽大的楼梯直接连着三楼,双层的墙壁中间不设地板,而墙壁也完全被书架代替,层叠往上,就像一座书楼。
中央呈“人”字的楼梯下倒是有独立的一段矮墙,墙中竟修了一个中世纪的壁炉,外围一套浅绿色的皮质木边沙发,线条以温馨优雅为主,真是叫她看傻了眼。这与身后的珠帘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还是没有见到夜离人影,她走过沙发,脚下是一条蓝色带金边花纹的地毯,一直通向楼梯,在沙发与房间左侧的书架之间形成一条过道。
而左侧,在走完三排书架之后,视野一亮,又是一扇窗户,这次却是封闭的玻璃窗,彩色的琉璃窗格,映着夕阳的彩色影子落在窗台下的长桌上。
那是一张……格外普通的多人阅读桌,她们学校的图书馆就有,米白色的桌面,颜色已有一些陈旧,左右两侧各有四张白色木椅,也是十分普通的成色,但收拾得很干净,木面光滑,看得出有精心保养。
许冰雾想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这个地方唯有这套桌椅最让她感到自在,不知不觉刚刚进来时僵硬紧张的身体放松了许多。
忽然,房间里响起脚步声。
木质的楼梯上,传下第一声下楼的脚步声,她就听到了。
笃、笃……
她回头,知道是夜离。
他从三楼走下来,经过了人字梯的一侧,不是西装和衬衫,男人已经换了家居的衣服,虽依旧是黑色,总算柔软的布料还是为他减了一分锐利,再加上怀里捧着书的动作,当真还添了两分无害。
许冰雾没有见过这样的夜离,这样仿佛带着一点书卷气的他。
让她想到凌越,不,不想凌越了,凌越已经不是最初她认识的那个凌越了。
眼前的夜离,不像谁,只是有点陌生。
她还在怔忡间,夜离在白色桌前坐下了,窗边的位置,距离她最远。
他翻开一本书,并没有看她,率先开口,“你要见我,是想好了?”
许冰雾已经适应了他这般从来直白、连称呼都不会有的说话方式,其实她也比较庆幸可以和他这样说话。至少,可以快刀斩乱麻。
“嗯。”
她过去,也坐下来,另一侧椅子,距离窗边最远的位置。无书可看,她把手放在桌上,安静交握。
夜离视线落在她手上,停留了一会儿,把书合上了。
目光越过桌子往上,最终落在她的脸,他开口,“说。”
许冰雾也看着他,感觉双眼就像快要昏迷的那一刻,努力支撑着和他对上视线,她尽力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我求你,帮我小舅舅。”桌面上手已不自觉紧捏在一起,她也感不到疼。
夜离突然笑了,似冰湖上的裂缝,他道,“你知道,我会有条件。”
他说“你知道”,用冰冷而危险的笑。
听在许冰雾耳里,她像是瞬间掉进了陷阱,眼看着猎人在嘲讽,她却无能为力,还要继续。
她摇摇头,甩去这些古怪的没用的没有意义的画面,她想要的只有一个,只要有结果就好。
“我答应。”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眼前的书被搁置在了桌面上,原本扣着它的双手被主人收回,藏在了桌面下。
她不被逼着与夜离对视的时候,很喜欢看他的手,不是喜欢他的手,只是她觉得他的手好像比较真实,至少可以让她看出一点东西,而不是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但他现在藏起来了,她于是视线上移,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尚来不及回避,已被他捕捉。
那双眼如鹰隼,携着寒冰,窗外来的风经过他都似乎凉了几分。
而后听到他说,“你知道我要什么?”
这一句却是一问了,又是明知故问。
是一定要她亲口说吗?
是在报复她上次选了“舅舅”吧。她就知道,什么舅舅,不过是一场逗弄她的游戏。给她一些虚幻的希望而已。
现在她明白了,她认命不逃了,可以吗?
“我选……未婚妻。”
说出来,房间里安静得死寂,就连窗口的风也止了声。
夜离一直不曾停过目光看她,所以她也能看到他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果然,连一丝笑意都无。
和她想的一样,他想要娶她绝对不是因为什么爱情,什么快乐,因为听到这句话,他一点快乐也无。
这样就扯平了,反正她嫁给他也不是因为什么爱情,什么快乐。
“你再说一次。”
她心中念头百转时,夜离忽然打破了沉默。他皱着眉心,好像不止是不快乐,还蓄着怒。
这就有点让她看不懂了。不管你是怀着什么目的,我现在都答应了,你还怒什么呢?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在逼我答应吗?
她心中冷笑,再说一次就再说一次。
“夜离,我许冰雾,愿意当你的未婚妻。”这样,够了吗。
对面的人,却倏然起身。
整个书桌都被惊动,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许冰雾被吓了一跳,接着就见他越过一排木椅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下一刻,她整个人已被他困在桌椅之间,他大半身躯越过桌面,扶在她这一边,凑到她眼前,一字一顿:“为了他,你愿意嫁给我?”
这一句问,怎么听都只有讽刺。
许冰雾越加不能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现在这样又是为什么?不过他的问题,她还是选择回答,“我愿意。”为了小舅舅,没有什么愿不愿意的。她人生的本来计划里,也没想过要和人结婚。所以用她不在意的婚姻,来换在意的人,是值得的。
在她明白说出这三个字以后,夜离又笑了。这次是真的冷笑,她第一次这么真切的感觉到了他的情绪起伏。
他在发怒。
许冰雾诧异的看见,他原本纯黑的瞳孔里竟划过一点紫色。
这是什么?
心里疑问一闪而过,夜离已又说了一句话,让她来不及深究。
他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嫁给他?”这一句,不是提问,只是冰冷的陈述。
他的眼神像在给她审判。
许冰雾只觉得他荒谬又无礼,无礼至极,“你在说什么?他是我小舅舅!”
夜离留给她的只有一道压抑至极的冷哼。
分明有未尽之意,是吗?
他转身,朝着楼梯。
当然是!许冰雾一时不能全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可她知道有一点,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她倏地跟着起身,一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臂,“等一下!”
她很用力,夜离被扯回身,他似乎猝不及防,还被她扯出一个小踉跄。
虽然时机不对,但真的有点忍不住——许冰雾卡壳了两秒才调整好表情,手上抓紧了他,要求确认道,“你答应吗?”
两人靠的很近,自从那一次在别墅吵架之后,他们之间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紧。
许冰雾这才觉悟不妥,想要退后。
手上却是一紧,夜离的另一只手将她的整个覆住,继续扣在他的手臂上,覆盖住她的挣扎,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许,眉间稍霁,“可以。”
他终于首肯,许冰雾内心一松,连挣扎都忘了。
“但……”夜离却接着话锋一转,令她又是心惊,他继续道,“你说的条件我并不满意,我会重新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