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马车驶进沈府时天色将将要暗下去,夕阳垂垂老矣,余晖越过云层投下陆离的光斑,是个和周沐晴初至沈府时差不多的黄昏。
周母被芳坠搀扶着下了马车,晚风掀起她的一截暗绿衣角,她四下里看了看,见对岸的几个少年飞奔过来,不由露出一抹微笑。孩子的们身影在池畔绿树遮掩下时隐时现,不一会就到她身旁,将她团团围住。
她拄着拐杖,视线在簇拥着她的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唯一的生面孔上。
“见过老夫人”周沐晴看出了她的疑惑,于是主动自我介绍,“奴姓周,名唤沐晴。”糊弄过周南槿的说辞将要出口,她忽然一愣:都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就连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故事,真的以为自己是父母双亡的孤女,然后将过往的种种全然忘却呢?
思量至此,不由苦笑。
深深鞠一礼:“奴父母双亡流落山野,是老爷夫人怜悯收留了奴,奴……感激不尽。”你瞧,她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一次次地重复谎言,为自己在这世上求得一个合理的位置。
周母无言。她知道这是出于对自己的怜悯,于是眨眨眼朝她一笑,意思是自己已经放下了,不必为她伤感。周母看了她好一会,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好孩子。”
她微笑着挽住橘粉色袖袍——即使基于谎言,这怜悯却并非虚假。
所以,她很感动,也该感动。
周南槿从小桥上走过来,柔声道:“娘,傍晚蚊子多,我们到正厅再叙吧。”
于是众人往绿荫深处走去,沈舟回头朝她笑了笑,背后是即将坠落的斜阳,夕照凝然,少年仿佛身披霞光。而那笑太过意味深长,她一时难以辨析。
明月洒下清辉,几盏星灯高悬,院落沉浸在水一样的光影里,交谈声和欢笑声透过窗棂传出来。
所有的灯——摆在桌面上的、吊在天花板上的、立在墙边的,都被点亮了,火焰跳跃着,琉璃灯罩将烛光反射得更加璀璨。很显然,屋里的人并不想让夜晚的黑暗打扰他们愉悦的交谈。
“天气太闷热了,跟进了蒸笼似的。”沈云沐抹着额头上的汗,挪动身子靠近散着冷气的冰块。周沐晴笑着摇动罗扇,冷气随之散开:“可不是嘛,”她突发奇想,“咱们是在一楼,蒸笼也是最下层熟得最快,怪不得这么热呢!”
沈云沐投桃报李给她剥龙眼吃,一挤一捏,褐色的外皮脱落,果实滚进瓷碗里,剔透如冰晶,隐隐可见里头黑曜石般圆润的果核。她明明是笑着的,却非要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别提蒸笼啦!你再说我都要饿了。”
不是你先开始这个话题的吗?周沐晴在心里默默吐槽。
三个大人正闲话家常,毕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自然要了解一下近况。周母向女儿女婿说起已经开始修建的族学。又说她很满意周南珂的荷风堂成了教学的地方,认为他会喜欢风吹过芭蕉叶的“沙沙”声里夹杂着少年们整齐而清越的嗓音。
她在说到已逝的爱子时并没有显露出多少悲伤,宁静的目光中透出的更多是温暖的怀念和追忆。
周母往寝室里望了一眼,对沈怀康和周南槿道:“这次族里新修族学,虽然宅子是我主动让出来的,但族里还是给了不少钱作为补贴。至于郊外那百十亩地,我低价卖给了租咱们地的农户,毕竟来这里之后,也没法像以前那样看顾着,倒不如卖出去,倒是省心。”
周南槿掩嘴偷笑,她的几个庶弟都住得不远,若是图省心,为何不卖给自家人呢?只是彼此的恩怨由来已久,母亲是短短不肯将这些良田便宜了他们的。
周母继续说:“这些年来,我也攒下了不少体己,这些财物尽数都在那几个大箱子里……”
沈怀康打断她:“母亲无需将这些告诉我们。飞翰把您当做亲生母亲,赡养您也是尽人子的孝道,您说这些,倒显得我们夫妻俩像是为了贪图您的钱财似的。”
周母笑着反驳他:“我自然知道你们的孝心。我跟你们说这些又不是要把这些钱都给你们,我没那么慷慨。”
沈怀康和周南槿一起笑起来。
周母道:“我的意思是,咱们书院人多,朝廷又不像以前那样大力扶持了,以后运转起来资金方面恐怕会有些困难,若是有需要,尽管跟我提,莫把我当外人。”
沈怀康伸手想去拿茶杯,听得周南槿说:“这么晚就别喝茶了,小心待会睡不着。”于是换了杯温开水,一壁笑着说:“咱们叶城太守对教育这一块还是很重视的,这些年来也帮衬了不少,所以我倒不是很担心——母亲也放心,为长久计,书院这些年也屯了不少学田,即使朝廷扶持力度减小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更重要的是,朝廷拨款变少是由于财政问题,今新皇登基,为了集中权利,定要加强思想方面的控制,以后的补贴怕是不仅不会变少,反而还要增加——至于钱从哪里来嘛……今儿不是在反腐吗?
周母笑着点头:“你向来想得周到,有你这样一个女婿,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羡慕我呢——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我走了,也是要留给你们的。”
“娘还年轻呢,别说这些话。”周南槿皱起眉头。
“哪有那么多忌讳。”周母倒是洒脱得紧。
不经意间瞧见周沐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和母亲,周南槿问:“沐晴,你这样看着我俩作甚?”
被点到名的人托着下巴:“我看夫人和老夫人长得很像,又不知道哪里像,所以在这里观察。”
周南槿笑起来,往周母身旁靠了靠:“现在呢,看出来了没?”
周沐晴歪着头,眼睛眯成一弯新月:“眉眼之间很像,都是柳叶眉,不描而黛——脸型也像。”周家母女都是典型的古典美人,五官往尖处收,大小合宜,颜色鲜妍。虽然周母已经年过半百,却可以从周南槿身上窥见当年的风韵一二。
周母笑着摇摇头:“我已经老啦,这张脸就像森林中古老树木沟壑纵横的树干,而她还年轻,脸庞光滑而红润。我们以前确实长得很像,但现在哪里还能看出来呢?”
她语气如常。周沐晴却有些心虚:她是不是勾起周母对年华易逝的感伤了?
不由讪讪。
沈舟挑眉一笑:“谁说外婆老了?您要是把拐杖扔掉,换上一袭颜色鲜亮的云罗广袖长裙,和母亲一起出门,保不齐人家还说您是她姐姐呢!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帮自己解围。她打蛇随杆上:“就是,老太太何必过谦!”
她的声音沉静下来,若有所思一般,“再美丽的容颜也有衰败的那一天,但风华并不会随之消散,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才是永不磨灭的。”她望向周母的目光诚恳而坚定,“即使有一天,您的青丝染雪,牙齿脱落,也依旧是我们这些小姑娘难以企及的,因为您有着阅尽千帆过后的从容气度,而它比起如花容颜更加恒久且难得。”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周母和周南槿对视一眼,笑道:“沐晴嘴可真甜——你叫‘沐晴’对吧?哪两个字?可否说来给我听听?”
周沐晴温顺地低头:“‘沐浴’的‘沐’,‘晴天’的‘晴’。取‘永沐晴天’之意。”
周母笑起来,烛光在她眸中映出温暖的颜色:“是个好名字——寓意也好。”
周沐晴有心要讨她欢心,又拿不准她喜欢哪个类型的女孩,思索片刻,反而唾弃起自己的曲意逢迎——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再说了,日久见人心,就算她知道,也不可能装一辈子。
“多谢老夫人。”她用竹签递了块西瓜过去,“说了这么久,老夫人也渴了吧?吃块西瓜润润嗓子。”
“好”周母吃西瓜时习惯把籽咬碎了一起吞下肚,这得益于她健康的牙齿,她吃完后用淡紫色丝巾擦了手,赞道“很甜。”
也不知是在说瓜甜还是别的。
周沐晴家里亲戚多,对怎样和长辈交谈很有一套,既有涉世未深的少年人特有的意气,又不至于让人觉得轻狂。几句俏皮话更是逗得众人忍俊不禁,屋里的笑声就没停过。
老太太辈分高,又深受沈家夫妻敬重,如果自己能赢得她的好感,想必日后在沈家的日子会舒心许多——就目前而言,她自认是给老太太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的。
想到这,她嘴角的笑容更大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树梢的虫子叫得更加响亮了,又聊了一会,沈舟站起来,笑着说:“夜深了,不如我们都各自散了吧,我看外婆也困了。”众人这才注意到周母左手托着下巴,脸上露出一丝倦容。周沐晴心里暗叹:这人好心细!
周母双腿缩到榻上,笑眯眯地赶人:“都回去吧!我困了,别在这里扰人清梦。”又叮嘱道,“你们也需早些休息,尤其是你们这群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饱了才能长高。”
沈云沐扯扯柳黄色的裙角,打了个呵欠,小声嘀咕:“我不是小孩子了,人家再过两年都及笄了。”
沈舟薄唇一抿,笑着斜睨她一眼:“姐姐这是思嫁了?”
“呵呵。”沈家大小姐冷笑,“只有你这种庸俗的人才一说到及笄就联想到出嫁——哦,我倒是忘了,你得等到弱冠才能娶亲——你是不是很羡慕别人家的通房丫头啊?”
沈舟无奈:“姐姐……”
沈云沐朝周沐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拽起头朝他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