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沐晴目不转睛地看着升腾而起的雾气,细密的水珠在她眼里清晰可辨。烛光昏暗,水雾氤氲缭绕间一片压抑的橙色。她呼吸停滞了两秒,猛地扎进温热的水里。氧气渐渐抽离,她却从痛苦的窒息中求得一丝快感。仰面屏息,静静地靠在木桶边缘,血液回流,耳膜嗡鸣,心如擂鼓,散开的发湿漉漉地粘在肩上。
水蒸气遇冷液化成小水珠......她想起物理课上学的知识点,不由得轻轻地笑起来,抬手虚握,却只触到潮湿的热气。
在古代生活一辈子,想想就觉得恐怖,没有现代文明和工业化带来的一切福利,她怀疑在这个医疗落后的年代自己能否平安活到成年,况且古代崇尚早婚,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要她等到及笄便盖头一蒙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么?想到这,周沐晴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是个理智且现实的人,穿越一事在她眼里是命运对自己的巨大嘲弄,而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她在沈府的地位不明,虽然沈家对她诸般优待,但她认为这是由于怜悯自己“年幼孤女”的身世,自己未来最大的可能性仍然是成为沈云沐的侍女;往大里讲,她周沐晴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中学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在历史的浪潮面前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既没有翻云覆雨的心也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无论在那个时代,都只求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罢了。
浴池里的水渐渐有些凉了,周沐晴站起来,池边的漆盘上乘着崭新的襦裙,鹅黄色短襦上衣和同色的抹胸,四副绫罗拼接成竹青色长裙,上绘修长的枝叶花纹,末端或微卷或轻舒,显得清新自然。
用丝巾擦干身子,一笑,不幸中的万幸,作为汉服社成员,她不至于沦落到连衣服都不会穿。各色衣物渐次缠上躯体,手指灵巧地将深绿色的衣带挽出精致的结,她理好下摆的皱褶,神色庄重,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向过往告别的仪式。
推开画着山光水色的活动屏风,沈云沐正靠在美人榻上看书,见她出来,指着墙边的小箱子道:“你先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放在里面吧。”想起在马车上周沐晴紧张地护着哪个款式新奇的包袱阻止自己一探究竟,她又用书挡住眼睛,很是俏皮地一笑:“我不看,我去沐浴了。”
周沐晴几乎要为她的善解人意鼓掌,从雪青色书包里摸出一把奶糖,剥了一颗塞到沈云沐嘴里,一边把那些较为普通的物品拿出来一边回过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些在路上换洗的衣物和食物罢了。”她酝酿出羞赧的神情:“一路风尘仆仆,那些衣服实在有些脏了。”就是因为有这个书包,她才敢编出这个寻亲的故事,不然你千里迢迢地赶路连行李都不用带,未免太假了吧。
沈云沐含着糖,秋水剪眸微微眯起,小模样很是享受。周沐晴笑吟吟地把剩下的全塞到她手里,沈云沐笑着问她:“你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周沐晴装模作样地拖着戏腔:“小女子家乡穷乡僻壤,啥子都木有,就是不缺这些稀奇古怪的物什,莫说糖果零食,就是千里传音,上天下海也不在话下呢!”
沈云沐只当她在开玩笑,点点她额头:“油嘴滑舌。”
目送她走进浴室,周沐晴将太阳能充电器并手机收入盒中纳进箱底,犹豫了一阵,叠好防晒服盖在上面。这动作仿佛欲盖弥彰,可她真的不想被当做异类,不想为了圆一个谎而撒更多的谎。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将璀璨的晚霞渲染成宁静的宝蓝色,她看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谁会信呢?这样荒诞不经的真相。
随意翻了翻沈云沐搁在榻上的线装书,从右到左的竖排阅读顺序整得她有点神经错乱,好在书里大部分是简体字——其实就算繁体也无所谓,都是中国人嘛,谁还没个繁简自动转换功能呢?只是省了再学写字的功夫罢了。
等了一会,沈云沐洗完澡出来,她换了件象牙白色的曲裾,大幅大幅的狮子头茶花盛开于其上,炎色在花瓣外围渲染开来,一片热烈,中间部分的浅粉色莹然可爱,更衬得她气质不凡。
周沐晴在心里点了个赞,沈家基因还真不错,男男女女真是个顶个的好看。
于是一同往花厅去,身后跟着徐珌和苏秀两人。
花厅在如水厅东部,她们到的时候,几个丫鬟正在布置餐桌,桌上的咸水鸭、龙井虾仁、朱砂豆腐等菜正腾腾的冒着热气,还有一盘周沐晴在现代时也常吃的揪麻叶,麻叶的翠绿已在煸炒的过程中转为暗色,豆浆淋在上面散着咸香添了卖相,她笑了笑,神色温柔。
苏秀和徐珌过去帮忙,她看了,也默默地走过去。
周南槿在一旁看着,不觉微微笑起来,朝站在身旁的沈云沐低声笑言:“还想当人家姐姐呢。”沈云沐垂下眸子想了一阵,抬起头,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闪着狡黠,挑起眉梢努嘴道:“我去就是,娘亲这样埋汰我作甚。”
徐珌偏头看见沈云沐正在成汤,惊讶地拍拍苏秀,附耳细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这位大小姐可是从来都不做这些事儿的,今儿个怎么帮起忙来了?”
这话好巧不巧被主人公听见了,她眼睛冷冷一斜,徐珌做出“我好怕怕”的表情,沈云沐气结,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秀把筷子放到筷托上,调侃道:“平日看见晚膳就迈不动脚了,哪还有力气帮忙?”
沈周两家都是名门,却没有一般富贵人家轻视劳动的习气,最不屑那种满脑子圣贤书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辈。苏秀很赞同这样的家风,现在时局不比从前,谁能保证今朝的风流富贵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如烟散尽?等到满腹经纶无处施展时,动手能力决定生死。
花荫深处,两道人影渐渐近了,沈舟落后父亲半步步履从容,半新不旧的墨蓝长袍上流云暗纹密布,腰带和滚边是更深的蓝色,少年还算不上英俊,只能说是清秀,但谦谦君子的风度已初步养成。
沈家人少,就算加上周沐晴也不过五人,刚刚好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人数,又只是寻常晚膳,座次便没有多么讲究。虽是如此,身为一家之主的沈怀康还是照例撩袍坐在面朝大门的位置,左边是周南槿,右边是沈舟,沈云沐、周沐晴依次挨着周南槿坐下。
正欲动筷,门口又来了一人,周沐晴不是很能确定他的年纪——他看上去年轻又英挺,可下巴留的一小簇山羊胡又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古装剧里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老头,硬生生把第一眼年龄拉高了十岁。
众人站起来,沈怀康喜笑颜开地朝来人抱拳:“逐溪兄,好久不见!”周南槿亭亭立于他身侧、沈云沐笑语晏晏:“白伯伯。”、沈舟规矩地行礼,余光瞟见周沐晴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觉含笑,低声道:“这位是咱们叶城的太守,白逐溪。”
白太守早就注意到了周沐晴这个新面孔,心下疑惑却没当面问出来,见周沐晴稳稳当当地屈膝行礼,便回了一个亲切的笑容。健步跨过门槛,见一桌还没动一筷子的美味佳肴,啧啧有声地摇头:“贤弟一家原来在用膳,我可真是来的不巧。”
周南槿正指示一旁的丫鬟再搬一把椅子过来,闻言笑道:“添多一副碗筷的事罢了,先生不必客气。”
“多谢嫂夫人。”白太守抱臂倚柱,意态闲闲地看着沈怀康:“你们沈家的饭菜好是好,只是饭桌上的规矩未免太多!‘食不言寝不语’什么的,我和我夫人就从不搞这一套!”
“毛主席教导我们,形式主义的一套要不得!”周沐晴在心里默默的接。所以太守大人,您今天是来秀恩爱的吗?简直辣眼睛。
沈舟看不过眼,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真相:“可惜您夫人回娘家探亲去了——白伯伯这是相思成疾了吧?”
白逐溪被呛了一下,摆摆手:“你以后就会懂了。”
沈怀康道:“逐溪兄看起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喜事?”
白逐溪爽朗地笑起来:“先吃饭,吃完再同贤弟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