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已过,骄阳却丝毫没有要稍稍收敛威焰的意思,大街上没有一丝风,树叶耷拉着脑袋,呆呆地立在街道两旁。寻常酒楼饭馆到了这个点早已门庭冷落,可瑞鹤坊里依旧坐着不少人。客人们大部分集中在大堂里,就着茶水小吃津津有味地听台上的说书先生喷着唾沫星子八卦宫闱密事野史传奇。
人不少,场面却几乎能称得上安静。柳素站在柜台后,不消多费力便能听清说书先生到底在说些什么,这在往日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可见新来的说书先生确实有两把刷子,也不枉给他徒弟治病花的钱。
她这样想着,满意地点点头。
身材魁梧的汉子一把拉住恰巧经过的店小二:“诶,给我打一斤白酒并二两牛肉!”
店小二笑道:“这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官府禁杀耕牛,不如您点些别的,我们瑞鹤楼的盐水鸡可是顶顶有名的,要不要试试?”
那汉子皱着眉头:“胡说,我从北地的宁熙城来,那里怎么就没这样的规矩。你莫不是看不起我衣衫破旧,觉得我付不起钱所以匡骗我?”他猛地站起来,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哪敢啊。”店小二做鞠赔笑“实在是官府命令违背不得……”
汉子却不信,紧紧揪住店小二的衣领,店小二脸色涨得通红,连连求饶。
“您有所不知,宁熙城多是平原,草场较多,耕牛也多,自然不需下这道禁令,而叶城却是不同。”汉子闻言转身,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亭亭立在一边,棱唇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店小二。
柳素继续说:“叶城百姓多事农桑,放牧的较少,插秧时常常得官府进行调度,为了保护耕牛,故而由此政令。若是不信,您可以到外边随便一家饭馆问问。若是嫌麻烦,也可以问问在场的客人。”她将菜单双手递上,微微颔首,掀起眼帘,“至于瞧不起您更是子虚乌有,我们瑞鹤坊开门做生意,就算乞丐也照常招待,更何况您这样的英雄好汉。”
汉子在看到她的那一瞬眼睛都直了,哪里还计较这许多:“姑娘长得美丽,和外头那些尖嘴猴腮的奸商不一样,我信姑娘。”他挠挠头“那就来盘……”他冲店小二一瞪“你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柳素道:“盐水鸡。”
“哦对对,盐水鸡。来盘盐水鸡。”
店小二如蒙大赦地到后厨交代去了。柳素一笑,到账台后计算这个月开始以来的收支明细了,她翻阅着账本,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着,神情专注。至于那汉子,依旧呆立在原处,想着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真是不枉此行,不枉此行。
四个人影从后厨窜了出来,为首的那个踮起脚尖,悄不做声地绕道柳素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眼睛,然后朝身后一袭桃色曲裾的女孩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捏着嗓子:“猜猜……我是谁?”
柳素不屑:“沈云沐。”
“呀,你怎么知道是我?明明说话的是沐晴!”沈云沐一脸震惊地松开手,“不对,你肯定是蒙的!”
柳素嫌弃脸:“这还用得着蒙?除了你谁会那么无聊。”
沈云沐西子捧心状,幸好她的颜值还撑得起这个动作,不至于成了东施效颦。
其他人一起笑起来。
徐珌朝苏绣扬了扬手里的字画,轻声说:“我去把这幅字画裱了。”
苏绣问:“可要我陪你?”徐珌朝她摆摆手,转身出了店门。
沈云沐把周沐晴推到柳素面前:“柳姐,这是我表妹。”
柳素多了解沈云沐啊,周沐晴要是她表妹的话,她还会等到现在才介绍?唯一的解释就是周沐晴当时还不是她表妹。于是她说:“干表妹。”
“聪明。”沈云沐鼓掌,“对了,六月二十五那天我家里要设宴请客,你要不要来?”
“什么时候?”她问。
“戌时开始,你若是要来,就酉时七刻左右到吧。”沈云沐答。
周沐晴掐指一算,分别是十九时和十八时四十五分。
“卯时七刻啊……”她合上账本,“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
“你来我欢迎你,你不来也没关系。”沈云沐笑嘻嘻地靠在柜台上。
说书先生把惊堂木一拍,瞬间吸引了四个姑娘的注意力:“说到当今圣上的九弟康王,那可真是位富贵闲人。康王府就坐落在金陵城郊,里头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富丽非凡,还珍藏着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你问我怎么知道?哎,我一个穷说书的当然没去过,可我没去过,不代表别人没去过呀!”
掌柜的正和店小二们一起忙前忙后,见几个姑娘听得入神,就走过来对柳素说:“这里我看着就好,你们到二楼雅间上听吧,那里清净。”
柳素点点头,领着周沐晴她们到二楼的及夏轩里,店小二掀开纱幔,主动自觉地送来了绿豆膏栗子糕等糕点和几杯冰饮。
瑞鹤坊的雅间布置很有特色,先是一道门,再里面是轻俏的纱幔,完全不想被人看见就关门,想保证隐私又想看往外边瞧的就垂下纱幔,不忌讳他人视线或想看得更清楚的也可以门户大开。人性化得很。
说书先生继续侃:“有个号长河居士的在康王府中住了一年,后来出了一本叫《金陵旧事》的书,里头对康王府有详细的描写,还提到了不少趣事。康王爱美人,而世上美人最多的莫过于皇宫——后宫佳丽三千人嘛。”
周沐晴在心里默默地接: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
“……所以康王就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见到心仪的就跟太后皇上讨。康王是陛下唯一的同胞兄弟,皇上又是个不近女色的,也不在乎这些个美人纷纷外流,即使看不惯康王这样胡闹,也被爱子心切的太后给堵了回去。于是康王无往而不利,战果斐然,府中姬妾已突破两位数,所生的侯爷郡主也已经有十来个了。”
周沐晴皱起眉头:老百姓每年得花多少银子来赡养这帮蛀虫啊。可他们有对国家作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贡献吗?
若说这笔钱是为了维稳,让龙子龙孙们安心当米虫不要觊觎皇位?可就康王这样的,就算他反了又能如何?再说了,若有反心,你给他钱不是方便对方发展势力吗?
“……当今陛下勤政,每天累死累活地批折子跟苦行僧似的多悲催啊。哪里比得上康王逍遥快活?不说别的,就子嗣这块,陛下二十五岁了膝下仅有一女,是拍马也比不上康王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帝应该把批折子的时间留给造人运动咯。
周沐晴语气淡淡:“看来他对皇帝颇为不屑嘛,就差说一句‘他就是个呆子’了。这番话若出自达官贵人之口倒也情有可原,可一个平头老百姓这样说就不知所谓了。皇帝勤政,百姓不是应该弹冠相庆积极拥护么?也不想想皇帝要是跟康王一样受苦的人是谁。”
柳素喝了口雪花酪,笑起来:“说书先生就得这么说才有人听,未必代表他的真实想法,在其位谋其事罢了。”手中的长柄勺子轻缓地打着旋,“谁能够一直心口如一呢?人身在世,还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时候还是更多些。”酒楼常年人来人往,三流九教的人汇集于此,世情百态也常常见得,她早早就明白了世事并非非黑即白的道理,是以比起涉世未深的周沐晴懂得体谅。
周沐晴默然,她在现代时也称得上率真,如今不也步步留心句句斟酌?于是叹息似的一声笑:“确实如此。”
“听场评书而已,你们俩倒是诸多感慨,要我说啊,那都是虚的,评书嘛,就是要趣味横生,计较那么多干嘛?”沈云沐道。
她身后的苏绣笑着,双手撑在椅背上:“小姐这种心态是最好的。”
沈云沐得意的笑笑,苏绣的笑意更深了,摇着扇子为她带来一阵清风,轻声道:“真的很好。”
可又有几人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