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的洪武体格窄小，身量不高，眼底有怯微的懦弱。安保把他领到安检门外，指着门口对他说话，他只缩着脖子，神情飘忽，忽而又急切争辩什么。安保却是恼了，把他落在一边兀自离开。安检门旁一堆人看着，洪武向着人堆，面色灰白，像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洪龙龙解下包。带着三四本书在包里，身上备着御寒的棉袄，一身重得让人气喘。他到洪武后面，上下打量一番，把他扯到一旁。
咄咄怪事。男人起先吞吞吐吐，但经不住洪龙龙一再询问，最后只得讲述。倒不是什么大事：和洪龙龙一样，这人在网上订了票，粗心误了日期，却不及时改退，只心疼被扣了票款，一意在安检门前撒泼。据他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坐飞机，发生这样的意外他很不爽，有要航空公司赔偿精神损失的意思，或是至少对冲补了被扣的机票钱……说话间这人声音有意无意放得很低，目光躲闪着注意安检台那边。
洪龙龙从头到尾听完，摇了摇头。过分自我是新生代的通病。这些年浪迹城市各个角落，他已经见多了这样的人。他们对做出的决定心生犹疑，逃避责任，不承认错误，不及时补救，总是对事态发展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擅长自我安慰。这样的人，洪龙龙以前一个打十个。
洪龙龙抓着这人离开检测门，顺着厅廊一路到服务台。他的手臂孔武有力，洪武枯瘦的胳膊夹在他手里，丝毫动弹不得，虽说又急又怒，却还是跟着到了目的地。洪龙龙寻到乘务员，把洪武丢到前面，吩咐他把证件掏出来，然后利落地对乘务员说：退票。
扣掉十分之一的手续费，钱退到手里倒是不复杂。洪武惊喜地捏着钞票，不住地向洪龙龙道谢。
我也是第一次坐飞机。洪龙龙说。二十好几的人了，出门在外不要这么窝囊。
洪武脸色就不好看，一副便秘的表情。洪龙龙就晃晃他的肩膀，大笑。
不过到天上能看见很好的景色。所以下次不要错过了。
这个做事不利落的男人只是个很小的插曲。洪龙龙很快想到佛洛依德有关梦的解析，提到梦是人潜意识中看见的未来。如果将自己的幻境视作一场梦，这样的未来也并非没有一丝趣味。
他到十七号进站口，寻找到7B号服务台。机场台面与动车座位一样，同样的过道以AB区分，数字对应排位。他在一个背包客后面等了半分钟，稍嫌不耐，于是转到另一个服务台。身穿西装的精神小伙子把乘客的行李抬进一台精密的设备里称重，人也聚了一堆。洪龙龙抖着脚站了一会，又耐不住，便换到下一个服务台。这片台面后站俩个妆容美丽的空姐，前面没有人。洪龙龙点点头，很满意。
身份证就可以？他到台前问。空姐微笑，是的。
他把身份证拍上去。那名老成的姐姐熟练地抽下去，在台面后细致操作一番，嘴里连珠炮说出一堆：这样检查名称，性别和始发地，信息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洪龙龙作面无表情脸。另外一名面嫩的空姐一脸懵逼。正当时俩人还在操作面板下嘀嘀咕咕，洪龙龙昏昏沉沉，冷不丁那名老成的空姐声音猛然放大，却着实吓了他一跳：
“洪先生！CZ2109航班，祝您乘机愉快……”
洪龙龙目光涣散接过登机牌，迷迷糊糊往航站楼内部走。
“先生，您的包！”
航站楼太大。洪龙龙四下搜找一圈，没得见登机牌上写的34号登机口，取出电子地图也导航不到航站楼内部。他顺着航站楼仔细走一圈，终于在最左侧发现一道不显眼的大门。门前就如地铁站一般安置隔离栏。
他在门外读入口导航，找到了34号登机口的位置。这时航站武警走来。
“顺着隔离栏进来。”武警说。
“我现在不进来。”洪龙龙说，目光依旧不离导航图。
“我劝你现在就进来。再迟一点这里就很挤。”
“我的航班起飞还有俩小时，现在能进去？”洪龙龙从导航图上收回目光。
“能。”
洪龙龙顺着隔离栏走进来，这时人确实不多。人们堆在安检房前面排队，东西被收缴得很仔细。安检门前无论男女一概脱掉大衣，身穿毛线接受扫描和搜身，包里电子设备被掏出，丢在匡里。洪龙龙心头警铃大作。
排到安检门前，他不情不愿地从书包里掏出来俩只充满电的充电宝。安检员目不斜视地将它们丢进大匡。
走到安检门后，洪龙龙抬起手臂。负责他的安检员是一名有鹰钩鼻的帅气女警，脸色蜡黄，身材消瘦，这姐姐让洪龙龙很快体会到了什么叫一丝不苟。她先用探测盘周身扫描，突然检测仪报警，洪龙龙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和一枚硬币，然后她就检查得更仔细了。她从他沾满泥土的鞋帮一路捏到裤脚，手掌划过腋下，快速摸一遍衣领，又滤了一遍他的皮革腰带。洪龙龙木着脸接受了全套检查，一直到离开安检台时还觉得女警的目光尾随着他。
“我总感觉这个人不对。”她对经过的武警说。
“你这个不能带。”安检员扬起洪龙龙的充电宝对他说。
“哦靠……那我怎么办？”
“托运吧，打包寄回家。”
洪龙龙想了想。
“算了不要了。”
洪龙龙走开，安检员顺手把俩个充电宝丢在一边。
“炸弹？”另一个安检员指着充电宝，对他打趣。
“别开玩笑。三星爆炸后对储电设备的控制加强了，这俩个充电宝有些老化，携带登机有一定风险。不过说实在的，这俩个小小电池，就算爆炸也不一定会把飞机炸掉……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充电宝侧面亮起三道刺目的红灯，然后渐渐熄灭了。
洪龙龙有些遗憾。那不只是俩个充电宝，那是俩个改造的电浆炸弹，不过作为炸弹它们的寿命只有48小时，在此期间不引爆电量就会耗尽。破坏力方面……刚好够把一架客机炸成俩截。
带这玩意更多是以防不测，倒没有真想着要炸飞机。反正四十八小时后就是俩只过期的充电宝，任天王老子过来也查不出什么。
至于说前一阵子三星为什么爆炸……不好意思那台三星配的电池是二手货，原本是他的，没处理好被人捡走回收了。
洪龙龙是一个炸弹迷，制造炸弹是他的业余爱好。准确地说，制造电能炸弹是他的业余爱好。
因为材料很容易弄到。在某种方面，他可以说将电能炸弹的破坏力发挥到了极致。
追求冲击力，追求侵蚀强度，追求大面积破坏。电浆炸弹，电声波炸弹，电信号阻断炸弹，电子震撼弹……洪龙龙制造炸弹的目标是，以1安培的电能制造瞬时1000千瓦的输出。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将他发明的电能炸弹武装到国家机器上，足以颠覆一国政权，左右战争走向。
然而，精简节约，克制自我正是洪龙龙的座右铭，这既是他发明创造的原则，也是他在创造中悟出的道理。正如同他对电的认识，电，是人类制造出最驯服的能量，因为电的力量每一分每一毫都不浪费地为人所用。自然界存在无数种浩瀚的能量，但没有一种能量像电能这样温顺，电力是人类之子，因为每一道电流都能有序地为人类掌控，这种掌控就是安全。
脱离掌控就会带来危险。洪龙龙如是想。
电能炸弹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生命。他只需要在自己的世界里安好，因而也不必将自己的能力暴露在外界。人心是不可掌握的存在，不可掌握的东西并不安全。在很久以前洪龙龙认识到，在人类之中很可能并没有普适的道德，自己认为美和正义的东西屡屡被他人歪曲。这一场贯穿生命的旅行，或许能为他所求的正义和真理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如果这条路是对的，我会走下去吧。洪龙龙如是想。
于是登上了航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