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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叶冬初涉江湖险恶

吧嗒一声,烈山打开了客厅的日光灯,白色的光晕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房间,更显得窗外愈加阴暗。隋老因为话讲得太多,劳气伤神,低声咳嗽起来。

烈山连忙用手轻抚着老人的后背,说道:“隋老,您已经谈了很久了,今天到此为止吧,您需要休息。”

老刘和叶冬虽然心有不甘,但是也不敢造次,忙一齐起身,就要告辞。隋老伸手制止住,做了两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半天,老人家才止住咳嗽,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说着,他扭头看了烈山一眼,满眼都是慈爱的目光。

“这个莫昜仝在清史中名不经传,所谓《天下全舆总图》献图之事,在《清史稿》中也没有记录。据《清史稿·高宗本纪》里记载,‘乾隆二十八年春正月丁卯,上大阅畅春园之西厂;庚戌,上谒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三月己未,上还京师;夏四月癸卯,上诣黑龙潭祈雨;五月辛酉,圆明园火;六月,山东历城等州蝗,甘肃狄道等三十厅州县水旱霜雹灾,甲辰,上幸简亲王第视疾;秋七月庚辰,履亲王允裪卒;八月辛丑,上奉皇太后幸木兰,行围;九月乙丑,上奉皇太后回驻避暑山庄;丙子,上奉皇太后还京师;冬十月甲申,加梁诗正、高晋太子太傅,丙戌,上临奠履亲王允祹;十一月甲寅朔,召成衮紥布来京;十二月乙未,召国多欢来京,调富僧阿为黑龙江将军。’由这些记录,我们可以看出,乾隆皇帝于二十八年根本没有下江南,只有七月允裪卒的时候,不能详查他的行踪,这又和献图的时间不能吻合,故献图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倒是前一年,乾隆二十七年春正月丙午,‘上奉皇太后南巡’,直到夏五月辛丑,‘上诣黄新庄迎皇太后居畅春园’,此次南巡才告结束。乾隆二十八年唯一能和地图产生联系的事件就是,在这一年,傅恒编纂的《皇清职贡图》完成。如果真有莫昜仝献图一事,以我之揣度,该发生于乾隆二十七年,《皇清职贡图》编纂的后期。那么,《天下全舆总图》中所录,‘乾隆癸未仲秋月,仿明永乐十六年天下诸番识贡图,臣莫易仝绘。’这句话,就显得非常可笑。莫昜仝故意把献图的日期后延一年,这显然不是笔误,如此良苦用心,岂非咄咄怪事。我怀疑,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假名,也可以说是笔名,这个名字本身就有文章。至于莫昜仝的着眼点到底在哪里?我还在思考,一有答案我自会告知你们。俊峰啊,文命不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他感兴趣的东西一定有他的道理,虽然大家都说那幅地图是假的,你们可不要先入为主,这样很容易失去正确的判断。从卖家的行事手段来看,此图绝非《天下全舆总图》,其出处更加神秘成谜,一定和文命的失踪有莫大干系,我觉得你们不妨把眼光放长远些,跳出对《天下全舆总图》的成见,直指郑和航海图,从这个角度来思考,恐怕才能找到端倪。我老了,无法陪着你们去一探究竟,只能祝福你们能早一点找到答案。另外,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老刘满含感激地点着头,撅着屁股给老人的杯子里续茶。

隋老稍停了片刻,又开口说道:“就你们两个人我还是不放心,这样吧,让他陪你们几天!”

说着,他拉住烈山的手,把烈山推到了二人的面前。烈山,姓何,看上去颇为老成持重,其实和叶冬同岁,是隋老的关门弟子。叶冬见有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人作伴,心里自然高兴,亲热的不得了。老刘看见恩师对自己关爱有加,尽释前嫌,更是乐得心花怒放,一连声地道谢,就差跪下来磕几个响头。隋老本来还要留饭,几个年轻人哪敢叨扰,于是起身告辞。

三个人下了楼,钻进隋五的汽车,驱车前往酒店。酒店早就订好,南京书香世家酒店,位于新街口管家桥一带,地处闹市,距离朝天宫不到三公里的路程。订这样一家酒店,是经过老刘深思熟虑的。首先酒店的设施比较完善,住起来舒适;其次,距离朝天宫文物交易市场不远不近,既免去了路途上的奔波,又一旦出现闪失,保留了转圜的余地;此外这家酒店的名头起得甚好,老刘想图一个好口彩。书香世家,嘿,这不就是说自己呢嘛。书香门第,忠厚传家,老子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自己嘛,怎么说也算是半个文化人。想到此,他有几分洋洋自得,甚至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暗暗叫好。其实,老刘的父亲顶多算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党务干部,而他自己无论如何也算不到文化人的圈子里。

叶冬拍了他一巴掌,“你选的?眼光不错!”

“那是,出门在外,衣食住行,哪点不考虑周全都不行。这家酒店我住过,设施不错,关键离朝天宫不远,咱们进可攻退可守,和你老刘哥出门还能吃亏,学着点吧!”老刘撇着嘴一个劲儿地卖弄。

叶冬揶揄道:“我们几个人住这,也算是实至名归,可您这副卖大力丸的架势,怎么看也没有一点书卷之气。”

老刘怪叫一声,一下子扑到叶冬的身上,夸张地撕打起来。何烈山和隋五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偷笑。其实老刘和叶冬早厮混得不分彼此,叶冬感念他的义气,老刘也觉得这个年轻人后生可畏,两个人都倾心相交,感情自然与日俱增,简直可以用分秒来计算。

Checkin之后,隋五做东请大家吃韩国烤肉。其实,韩国烤肉和中国的烤肉没什么区别,就是吃的精细点,也都是用炭火盆,上面放上烤肉的炙子,把预先用佐料煨好的肉,平铺在炙子上熏烤,而后蘸料吃。但是韩国人显然比中国人吃得更精细一些,把那些盘盘碗碗的餐具做的细致考究、光彩照人,但是就食材本身来讲,实在不敢恭维,上百元一份的牛排,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块,不像咱们中国人实在,都别提新疆的烤肉和内蒙古的烤肉,就拿北京的烤肉宛来比,那肉的分量就少了很多,切出来的块头也小了不少,失去了吃烤肉该有的豪迈劲儿。其实也难怪,一个狭长的半岛,弹丸之地,还被一分为二,又拥挤了那么多的人口,不**细点,不在吃饭的其他环节上多下点苦功夫,粮食真不够吃,更别提高脂肪、高热量的肉食。可见,地域对民族性的影响,也包括吃饭这个环节。想到此,叶冬又想起了那个人粪比粮食多的民族,那他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呢?随即,他发出难以抑制的窃笑,引得周围几人侧目。

老刘很有意思,正在和服务员纠缠不清,当他合上菜谱之际,甩出一句:“啊尼啊塞油,四瓶真露思密达,卡姆思密达。”

叶冬和何烈山疑惑地看着他.

服务员也盯着他愣了足足有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而后用东北话回敬了一句,“滋道了,稍等!”隋五实在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

“五哥!”一位中年人老远就打着招呼,向他们走近。

隋五脸色一变,压低声音说道:“这个人叫黄福根,他就是卖家!”

隋五边说边站起身,迎了过去。

“老黄,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个叫老黄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他虽然被隋五缠住胳膊,依旧半挣脱着踱了过来,看架势来者不善。

“哎呦我的个乖乖,还有几位朋友在呢?这几位是?五哥,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隋五显然不想先暴露身份,但是看这个黄福根的举动已经猜出大半,这绝不是什么邂逅偶遇,多半是夜猫子进宅。

他无奈之下只好打着哈哈:“几位朋友,小聚,既然碰上了,你还酸不拉几的讲么斯?就一起吧!这位是黄福根,黄老兄,我的老白儿。服务员,拿把椅子来!”

老黄显然没有被蒙住,不依不饶地接着问:“几位哪里发财呀?”

老刘性格豪爽,属于横竖不吝的主儿,早过了说瞎话玩阴谋的年纪,不愿意拐弯抹角,再说早晚得碰面,何苦还要藏头露尾。

于是,他笑呵呵地说:“我们刚下飞机,从北京来,黄总吧!请坐请坐。”

说着以礼相让,老黄眉毛一挑,这个举动没有逃过叶冬等人的眼神,他随即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隋五见事情已然败露,索性敞开了说个明白,于是他也心平气和地落座,掏出烟,递上一支,给老黄点燃。老黄喷云吐雾,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盯着众人看。

隋五自己也点上一支,半转着身对他说道:“老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几位朋友可是冲你来的,还不是为了你的那幅古地图。前几天我不是给你打过招呼吗,就是这几位朋友有意进手你那件藏品。”

老黄故作惊讶:“是这样的啊。”

说着,他转向老刘,态度诚恳地讲了起来,“五哥前几天说过,我一直在等着你们,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老黄的鬼话说的一点也不真诚,肆无忌惮到有恃无恐的地步。

老刘陪着笑,语带双关,接着他的话茬说:“谁说不是,咱们这行里最讲究个缘分,货卖有缘人嘛。你看,我们刚下飞机,就和你不期而遇,看来这桩买卖是非做不可喽!黄总,咱们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要不咱们一边吃着喝着,你一边给大家讲讲,这图到底是怎么个来历?”

老黄盯着桌子上的刺身,喉结上下一动,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来来来,先吃再聊!”

说着,他抄起筷子,竟然反客为主。

隋五觉得黄福根的举动太有失体统了,又不好意思制止,只得端起酒杯,岔开话题说:“来,咱们先敬远道而来的朋友。”

何烈山低头喝茶,没有反应,老刘和叶冬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黄福根一口刺身没有咽下,被绿芥末呛得他鼻涕眼泪横流,端着酒杯,耸鼻眨眼,神情好不狼狈。他半天才缓过劲来,嗞——的一声喝光了杯中酒,之后咂咂嘴,嗔怪酒不是太好,不如国酒好喝。

叶冬第一次和这样的人同桌,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此人是卖家,得罪不得,他只觉得胃里一阵反酸,也学着何烈山的样子不闻不问,低头喝茶。黄福根似乎没有觉察,又夹起了一块烤得焦黄流油的五花肉,放到了嘴里,呱唧呱唧地发出难听的咀嚼声,他心满意足的表情简直不是在吃猪肉,而是在吃龙肝凤胆。

老刘看得心头火起,面前之人着实无礼,简单的客套都没有,一副饿死鬼的样子。这人看吃相绝不是什么老饕,很可能是在故意挑衅,这种轻蔑的态度表明他根本没有把大家放在眼里。再没见到这个老黄之前,老刘一直以为自己就够无赖的,今天才算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黄福根大嚼大咽,在饭桌上纵横开阖,一瞬间杀了个七进七出,吃得自己红光满面。

之后,他胡撸着肚子,笑着说,“不瞒你们几位,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别笑我,乡下人,肚子饿了心就慌,记性也会差,现在吃饱了,我给你们讲讲那幅地图的来历。”

话没说完,他的眼睛却在桌子上四下寻摸,原来五个人只有四只茶杯,服务员少上了一只。老黄也不客气,抓起身边隋五的杯子,咕咚咕咚又灌了一肚子的凉茶,最令人恶心的是,他并不把茶水直接咽下,而是咕叽咕叽地漱了半天的口,然后才咕咚一声吞了下去。

他抹抹嘴,才开始讲起:“我不是南京本地人,老家在云南玉溪,我父亲是汉族,后来全家随他调动工作来到南京。我母亲姓马,是正宗的******,哎,到我这辈,讲究也不多了,什么都吃。我母亲排行老幺,上面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我外婆最疼爱的就是她。每年过节的时候,我们都要回云南老家团聚。1967年的春节,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回到了云南,一大家子人团聚在一起,其热闹自不必说。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被尿憋醒,起床撒尿,就看见外婆正拉着我母亲的手在不停地哭,身边还放了一只木制的锦盒。我一下子就被那只盒子给吸引住了——黑色的漆面,朱红色的彩饰,上面雕刻着很好看的花纹,而且都是镂空雕刻的,精美异常。我尿完尿接着上床睡觉,这回事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像梦一样,太阳一出来就被忘得干干净净。三年前,我父亲去世了,我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老住院。直到一年前,她被确诊为肝癌晚期,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才把我叫到床前。谁知道她支走了别人,又和我提起了1967年那晚的事,问我还记不记得。我那时才八岁,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哪里还搞得清楚。我母亲就对我说,这里面藏着一个祖辈留下的秘密,她家的祖辈大有来头,就是明朝下西洋的那位大太监郑和~~~”

黄福根刚说到这里,老刘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讲述,问道:“黄总,我没有听错吧,你祖上就是明朝的大太监郑和公?据我所知,郑和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阉割了,不能生育,你搞错了吧!”

老黄从桌子上抄起牙签,也不捂嘴,开始剔牙,好像没有听到老刘的问话,过了半天,他一扭头啐出一口腌臜物。

然后才回答说:“嘿嘿,这位老兄,你少见多怪了,谁说太监就不能有后!据《咸阳世家宗谱》里讲,我祖上兄妹六人,大哥马文铭,老二就是家祖,另有姊妹四人。平云南之役以后,我祖上被送入宫中,做了太监,终生无后,这是事实。但是长兄马文铭怕他这一支断了香火,便把自己的儿子马恩过继给他,这就是我祖上血脉传承的由来。”

老刘一听恍然大悟,连说自己寡漏。

黄福根有些不悦,接着说道:“最后一次出海的时候,我祖上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为了防止万一,他就让人把一件重要的东西送回了云南老家,就是这只锦盒。后来,家祖在返航走到古里这个地方的时候就病死了,尸骨都没能运回祖国,只在南京牛首山建立了一座衣冠冢来纪念他。可是这只锦盒,却意外地保留了下来,再没有人提起,一直存放在云南老家。据说,当年大祖公爷爷曾经打开过一次,后来就在族里立下了规矩,没有两房的人同时在,不得开启!再后来,几经战火,改朝换代,族里人丁不旺,香火凋零,谁也顾不上这只锦盒了,最后竟落到我外婆的手里。1966年开始了**********,党中央号召破四旧,祖国山河一片红,到处都是热烈的响应。人民群众一旦被发动起来,那就势不可挡了。我外婆很害怕,想过把这件东西交出去,但是肯定会被一把火给烧掉,这会让祖宗的神灵不得安宁,还怎么进祖坟,见祖宗的面;可是不交出去,万一被发现,这剩下的半条老命也经不住折腾。我外婆拿不定主意,就把秘密告诉了我母亲,想商量出个对策。我母亲从小就有主意,又是兄妹几人当中唯一读书识字的人,自然把这件事扛了下来。”

叶冬被黄福根的叙述吸引住了,于古玩行来说,他就是一个门外汉,这样的故事听得不多,自然觉得新奇。听老黄的话头,他分明就是郑和的后人,身世显赫,不由得从心底肃然起敬,不觉间也忘了刚才他的无理,只把一双眼睛盯住他一眨不眨。老刘和隋五则不尽然,讲故事对他们来说就好比耳旁风,他们都是过来人,孙敬修老爷爷讲故事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成年了,具备了辨别是非的能力。所以,故事于他们来说,基本上是免疫的,自然不会感冒。

看到老黄停下了叙述,叶冬忙不迭地催问:“后来呢?”

黄福根的眼珠儿转来转去,他很清楚对面坐着的胖子不好对付,但总算有人捧场,这才舒出一口气,伸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隋五马上反应过来,抽出烟卷递了过去,并且打着打火机,凑到他的面前。

“后来,我母亲就把锦盒带回了南京,和我父亲一起,把它偷偷地埋在了祖堂山南麓,一个背山近水的地方,靠近一家社会福利院。因为那个地方是幽栖寺故址所在地,轻易不会有人跑到那里去动土,所以比较安全,并且留下了特殊的标记。”

老黄的话讲完了,又开始新一轮的扫荡,闷头吃肉。老刘、隋五、叶冬面面相觑,何烈山不紧不慢地吃着石锅拌饭,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黄福根的话。叶冬没心思关注他,只想开口问问关于父亲的事,不住地用眼睛给老刘发信号。老刘八面玲珑,如长信宫灯,一点就亮,而且亮起来就不会轻易熄灭。

他眨眼会意,沉吟半晌,斜愣着眼说:“既然黄总坦诚相对,给我们哥们透了底,我们也不能掖着藏着了。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兄弟叫叶冬,他父亲你肯定认识,就是老叶——叶文命。老叶身体欠安住院了,叶公子就是来帮他父亲完成心愿的。”说着指了指叶冬,闭口不语,仔细观察着黄福根的一举一动。

老黄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盯着叶冬,目光冷峻如刀,似乎要撕开他的胸膛看个分明,随即,他又目光一散,故作惊讶地问:“怎么,老叶住院了,我说怎么发了那么多短信就是不回呢?”

老黄的表演略显浮夸,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众人的眼睛,以此人的精明来看,他故意流露出扮猪吃虎的样子肯定是别有用心。叶冬明白他的心思,像他这种鸡贼的人,不会轻信别人的。于是,他顺手掏出手机,划开屏保,迅速打开短信栏,翻找出那几条短信,递给老黄看。

老黄仔细地看了半天,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噢,原来真是老叶的公子,那就更不是外人了。东西只要你们想要,我一定会转让给你们的,价钱也好说,谁让我和老叶交情不浅呢!”

叶冬见黄福根打消了顾虑,接着他的话问道:“我父亲突然病倒,现在还昏迷不醒,我是看到你的短信和邮件才知道这回事的,中间的细节一概不知,你能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和你联系上的吗,又怎么知道你手里的物件的?他有没有说过这东西是帮别人代买的,还是要自己收藏的?”

问完之后,叶冬立刻就后悔了,自己太心急了,很多问题本不该问,自己都觉得问得可笑。老刘也是暗暗心惊,“这孩子还是短练,脑子虽然够快,但是经验明显不足,你这么一问,不是把自己的底牌都漏了,人家想怎么编就怎么编,置自己于被动之地,连还手的机会都没了。”

于是,他连忙找补道:“是啊,幸亏老叶之前和我谈起过这件事,要不还真找不到你呢!”

黄福根低头喝汤,吸溜了半天,滚烫的牛尾汤刚刚端上桌,现在绝不是喝汤的好时机,显然,他是借着喝汤的空隙在打鬼主意,思考着怎么应对。

经过了短暂的沉默,老黄抬起头,开始回答叶冬的提问:“我这幅地图早前也问过几个买家,都说是和《天下全舆总图》一样,之前已经有人收藏过类似的东西了,但是争论不断,是赝品的可能性比较大,所以大家都建议我自己留着玩,卖不出价来。可是几个月前,我无意间问到你父亲的时候,他似乎很感兴趣,他告诉我他正在研究明史,特别关注郑和下西洋的这段。当听说了我手里的这件东西的来历后,更是一口答应下来,说不论真伪,都要买下。可是因为你父亲最近很忙,所以才一直没有时间来南京验货,而我又被别的事情绊住手脚,脱不开身,这件事情就被搁置起来。后来没办法,我就把照片和一小块纸片邮寄给他,希望等他检验之后,完成交易。事情就是这样。”

叶冬没有说话。

老刘生怕他再说错话,忙说:“黄总,谢谢你啊,明天吧,电话联系,找个地方看看东西,然后再谈。来,喝酒!”

黄福根举着杯子,浅抿了一口,哂笑道:“这酒真不好喝,五哥,几位朋友,你们坐,我先走一步,明天电话联系!”说着起身,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看他那外八字脚的两步走,像个鸭子一样晃来晃去,叶冬真想冲上去踹他几脚。

老黄的中途离席,瞬间让这张桌子变得冷冷清清,如同相亲的时候先走了女方,剩下的人空留嗟叹。四个人各怀心事,低头不语。

还是隋五耐不住寂寞,首先开口:“这个黄福根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玩这套瞒天过海的把戏也就唬唬小孩子,鬼才相信他今天和咱们是偶遇,但是我就奇怪了,他是怎么知道你们今天要来的?这个家伙做事歹毒,还和下地的那帮人纠缠不清,平时我是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

老刘脸色不太好看,显然这个黄福根给他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很不好对付。

他边思考边说:“是啊,我们也是昨天上午临时决定来的,他肯定不是从我们这里得到的消息。不过这个不重要,我倒是觉得他编的故事有点离奇。如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他手里的这幅地图就等于是从郑和那里间接继承过来的,就应该是《天下诸番识贡图》了,应该是明代的。我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在北京做一个碳14的年代鉴定,这样也好分辨他说的真假。”

叶冬听他们说的都言之有理,心里也暗自盘算。

老刘见他低头不语,又见烈山还在闷头吃饭,没好气地问道:“你们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说话了!师弟,你怎么看?”

烈山抬头看了看他,一句一顿地说:“回去睡觉,在没有看到东西之前,都是瞎猜!”

还没等老刘回话,隋五莫名其妙地怪叫道:“什么师弟?老爷子什么时候又收徒弟了?”

他眼光毒辣,盯着烈山不放:“何烈山,我劝你别打歪心眼!说到底,你就是一个外人。老爷子能够收留你,已经算是你的福分了。你何苦还要挖空心思,邀买人心!”

老刘怪异地看着他,问:“怎么回事?”

隋五恶狠狠地叫道:“嘿嘿,这小子不知道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两年前,他背着个包,拿着封信,就来到我家。老爷子好心,收留了他。我估计他自己也心虚,就整天不说一句话,帮助王嫂一起照料老爷子的生活起居。一年前,他开始隔三差五的出门,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每次回来都是灰头土脸的。今天见到他,我本来就很奇怪,他凭什么和咱们平起平坐,想不到他竟然拜到老爷子的门下!气死我了,老刘,请你相信我的话,他不怀好意,准是起了歹念!看老爷子就一个人,想私吞家产!”

叶冬心里一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刘也是瞠目结舌,但是只过了几秒钟,翻回来一想,隋老亲口说的话还能有错,就又翻着白眼盯着隋五。隋五看他们根本没相信自己的话,顿时急得脸色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烈山倒显得心平气和,冷冷地问道:“五哥,你有多久没去看过老爷子了?我虽然只是一个外人,但是我天天守在老爷子的身边,也替他老人家寒心。至于家产,那是你们隋家的事,与我无关!”

说完,他起身离席,朝门口走去,叶冬略一犹豫,也跟了出去。

老刘用手指头戳着隋五的脑门子,骂道:“隋五,你搞什么搞,让我怎么说你,事还没办完,你就先窝里斗!再说了,老爷子可是你亲大伯,你怎么一点孝道都不讲啊,要是没有老爷子这块金字招牌,你看谁会买你的帐?这几年我看你是赚钱赚傻了,变得六亲不认了!”

说完,他狠狠地瞪了隋五一眼,跟着走了出去。隋五干张了几下嘴巴,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倾诉。

淅沥沥的小雨早停了,天空中黑沉沉的,无星无月,似一滩化不开的浓墨,随时可能淋漓而下。天空下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人流依旧熙熙攘攘,马路上的车流也络绎不绝,头尾衔接的车灯,汇成一条长龙,蜿蜒到灯火阑珊处。微风轻轻吹拂,枝叶随风摇曳,传来淡淡花香。南京城的美显得有些随意,简直到了润物细无声的地步。烈山和叶冬并肩而行,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烈山一脸的悲愤之色,但是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叶冬的脸上也写着忧郁二字,一肚子的心事无处诉说。他们各怀心事,但是眉宇之间却都有一种孤傲的神色,这让二人看起来有几分神似。

叶冬的手机如勾魂铃般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叹了一口气,接通电话。“喂?”叶冬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

电话那头传来了罗烈急促的声音,“你不在北京吧?为什么有行动不先通知我们?安然去过你家,她急坏了!你还好吗?现在在哪里?”

“我还好,现在在南京,明天就去看照片里的实物,别担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罗烈才接着说道:“如果你需要,我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赶过去!”

“谢谢,我和两个朋友在一起,很安全,等回到北京,我会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全告诉你。”

“你应该给安然回个电话,她很担心你。”

叶冬沉默了,他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却无从说起。

罗烈久等他不答,又说:“叶冬,请你记住,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有些事是需要一起去担当的。”

“嗯,我记住了!”

电话挂断,叶冬的心里暖融融的,他知道罗烈不善言辞,当然不包括他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同时知道,罗烈这样的人只会在自己的学问里如此坦白,他既不是舒婷、顾城,更不屑做徐志摩、汪国真那样的人,让他如此表白心迹,叶冬感到了一种荣幸,一种骄傲。而此刻和自己并肩而行的人呢,他们算是朋友了吗?叶冬还不了解他,但是有他站在自己的身边,叶冬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

老刘气喘嘘嘘地追了上来,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两个急行军啊?等我一下。”

烈山回头瞟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对叶冬说,“有人跟着咱们,别回头!”

烈山的话没有逃过老刘的长耳朵。“啊,他奶奶的,太夸张了吧!”他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回头瞭望。

满大街都是人,却没有看见鬼鬼祟祟的不法之徒。他疑惑地问:“师弟,你看错了吧,都是良民。”

叶冬气得想笑,揶揄道:“真是服了你了,就你这个反应,鬼都给吓跑了。”

烈山头都没回,吐出了三个字,“日本车!”

老刘这才仔细观看,果然,在他们身后二三十米远处,有一辆黑色丰田汉兰达停靠在路边,大灯明晃晃地亮着,刺得人眼睛生疼。在强烈的车灯直射下,看不见车的牌照。原来何烈山提醒的被跟踪,不是指有人徒步尾随,而是一辆汽车。

烈山淡淡地说:“你们也在这座城市里逛了半天了,看见过几辆日本车?除了挂外地牌照的。这辆车从隋老的家就开始跟着咱们,此刻又出现在这里~~~”

他的话戛然而止。老刘已经一手指着车,象狂奔的犀牛一样冲了过去!还没等叶冬和烈山反应过来,那辆黑色的汉兰达呼的一声呼啸而去,贴着深色车膜的车窗半开着,从里面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叶冬没有看清楚,但是这种阴冷的眼神让他似曾相识。

老刘嘴里骂骂咧咧地吵吵个没完,无非是赌咒发誓,啐唾沫骂大街,什么话狠骂什么话。叶冬挎住他的胳膊怕他节外生枝。老刘正愁没人撒筏子,难以表演下去,叶冬这么一拉,好似火上浇油,他更加怒不可遏,作势要脱掉皮鞋追上去。周围的行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惹得这个中年矮胖子如此暴跳如雷,纷纷闪躲一边,远远的围观。叶冬看出来他有意借题发挥,像是撒酒疯,干脆甩脱了他的胳膊,也像烈山一样冷眼旁观。

老刘见二人如此一副神色,也只好草草地收了场,嘴里嘟囔着:“要不是他们跑得快,我非把他们打出屎来!”

烈山见他消停下来,这才转身朝前走去。叶冬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这个何师弟哪里都好——稳重、机智,就是有时不近人情,心太冷。这时候,但凡有点古道热肠的人,都会上来劝解两句,不会像他那样撒手不管。

叶冬边想边走过来,又挎住老刘,劝道:“注意卫生,你别和那帮脏人一般见识,这肯定是黄福根的手下,走吧,消消气!”

老刘这回分寸把握的比较好,见台阶就下,服服帖帖地被叶冬挎住,跟在何烈山的身后朝酒店走去。

三个人回到书香世家的时候,隋五不知道跑到那里泄私愤去了,大家也都懒得搭理他,各回房间休息。叶冬习惯性地打开电视机,而后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何烈山久久地站在窗边,似乎在欣赏着外面的夜色。居高临下望去,整个街市尽收眼底,炫目的霓虹灯闪烁,街灯鳞次栉比地向远处延伸,车流蜿蜒曲折,如江水滚滚向前。在这片灯火阑珊之上,是墨染般的天幕,那里没有街灯,没有车流,荒芜得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云、迷雾,这恰好就是此时何烈山的心境,别人难以体会。

叶冬躺在床上懒得开口,一天的奔波让他精疲力竭,他想到了刚才车里的那双眼睛,而后就想到了涂珊珊,还来不及思考这其中的奥秘,就又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他的心里就开始发颤,心脏就像被针扎一样的疼痛,他感到窒息,如溺水者拼命挣扎,却永远无法自救。父亲的影子越来越大,占据了他整个身心,而后,那影子从清晰变得模糊,如敦煌壁画一般龟裂、起甲、剥落,变得面目全非。他想拼命地用手抓住,可是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幻相。冰冷的现实让他更感心痛,他试图冷静下来,尽量放缓呼吸,慢慢地思考。父亲临走之前留给了他五样东西:招行的存折、民生行的信用卡、一本记录了奇怪数字的笔记本、一部手机、还有一张包裹单。那存折里奇怪的数字代表着什么含义,是时间吗?那记录着十几页奇怪数字的笔记本,又隐藏着什么线索,它的典出何处!那民生行信用卡里的巨额外币,到底是用来交换什么的?是这幅地图还是父亲的良知!还有那部手机,它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人,还有谁会粉墨登场?现在看来,最直观,也是最有可能和父亲的失踪有关联的就是那张包裹单,而包裹单后面藏着的那些人——隋慕柏、隋五,何烈山、黄福根,一个个都是那么高深莫测,令人难以琢磨。还有黄福根奇幻巧合的故事,看似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但此刻冷静下来,叶冬只觉得透出几分荒诞,几乎不可采信。由此想到,涂珊珊的龙城余生、老刘的买玉识玉的奇遇,他突然意识到,好像这些故事如出一辙,就像一张撒开的弥天大网,将父亲和自己罩在其中,把真相藏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因为善良,他太容易轻信别人了。他发誓,以后再不能这样,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内心去领悟!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想到自己,那张俏丽的容颜就出现在眼前,那是安然,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温暖,瞬间又化作柔肠百转,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父亲,什么时候才能轻松下来,开始自己的生活,开始自己曾经千百次憧憬过的未来。这种哀怨才生,随即就产生了深深的自责。恍恍惚惚之间,他酣然入梦。

何烈山听到叶冬发出轻微的鼾声,顺手把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而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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