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慧玲带着女护士们向西跑去，虽然大家都已经极度疲劳，但为了活命也只能咬牙挺住。跑着跑着，突然前面有五个红军女兵又跑了回来，口中喊道：“前面有敌人！”李慧玲借着月光看清楚了有几十个当地的民团追了过来，一个人喊道：“抓红匪婆子啦！谁抓住给谁当老婆。”接着是一阵哄笑声。这些民团特别的阴险狡诈，他们躲在树丛中，专选软柿子捏，看见大部队就放过去，看见落单的红军或红军女兵就跑出来抓俘虏。当地政府对这些民团有一个奖励措施，俘虏一个男红匪就可以奖励一百大洋，俘虏一个女红匪就可以领回去做老婆。这些民团都是当地的穷苦人，大多都没有钱讨老婆，如今有这么好的事情，谁不愿意卖命呢！
李慧玲带领的人加上跑回来的五个女兵共有二十二个人，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她们有的是文艺女兵，有的是机关里的文职人员，只因战事紧急才临时抽来充当护士。所有人中只有李慧玲、江雪君和另外两个女孩手里有枪，但她们都没有向敌人开枪射击的经历。而其余的人更是连枪都没有摸过，就算有枪给她们也不会用。要这样一群人去抗击那些穷凶极恶的民团无异于羊落虎口。
“进树林！”李慧玲喊道。这是唯一可以活命的办法。
二十几个女人在树林里黑灯瞎火地拼命跑，几十个民团在后面举着火把边放枪边追赶。
跑了一会儿，李慧玲停了下来，说道：“这样不行，目标太大，而且我们根本跑不过敌人。必须分开跑，要不然一个也跑不了。”
她把队伍分成四组，把四个有枪的人集中在一组并对大家说道：“我们四个人留下来阻击敌人，你们分开了跑，大家不要害怕，这个树林很大，又是黑夜，追赶我们的敌人并不多，跑不动了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敌人未必找得到。但要记住这个方向是西面，红九军团离我们不远，只要赶上红九军团就安全了。”
四个人持枪的女人靠着树干向追来的敌人射击，但这些民团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枪声并没有使他们停下来，而是分散开了呈扇形包围过来。为了引开敌人让别的组跑得更远些，她们只能边打边向北面撤。这样她们离原来的方向就越来越远了。没过多久她们的子弹打完了，为了迷惑敌人，她们继续往北面跑了一段路。然后，李慧玲停了下来，带着大家躲进了一个茂密的树丛里，她们眼看着敌人举着火把跑了过去。等敌人去远了，她们才从树丛里出来，按原路返回。
江雪君走在前面，正在为摆脱了敌人而开心着。突然听得李慧玲尖叫了一声，她正要回头，一双有力的手臂已从后面抱紧了她，接着另一双手抱住了她的双脚。她们低估了敌人的智商，她们没有想到这些民团从小就是在树林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长大的。他们早已在树丛里埋伏了几个人，等着她们落网。江雪君被两个男人抬向空旷的地方，就是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江雪君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和另外三个人都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她本能地想到了林星，接着想起了自己是个练过武功的人，再接着就想起了林星的外公传授自己的救命六招，这些招式她在平日里演练了何止几百次。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又把那些招式闪电般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抱着江雪君双腿的男人松开了双手去扯她的裤头。江雪君一只脚落地，另一只脚已踹向对方的裤裆，这个男人“嗷”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江雪君顺势扭身右手手肘击向后面抱着她的男人的下颌，后面的男人松开了双手。前面的男人抬起头来想弄清怎么回事，江雪君的脚尖已踢向他的喉管，他连叫唤都来不及就倒在了地上。江雪君捡起地上的步枪，正是在大唐堡练习过的汉阳造，她转过身来，后面的男人正要举枪对准她。江雪君的枪先响了，子弹从对方的胸膛穿了过去。
离江雪君几步远的地方还有四个男人，两个人把李慧玲压在地上，另两人一人压着一个女孩。他们听到枪声和惨叫声，都回过头来看。江雪君怕开枪伤到李慧玲，便跨前几步，用枪托砸在一个男人的脑袋上。另一个人起身跑开，江雪君倒过枪头开枪击毙了他。还有两人见势不对，连忙向树林里跑去。江雪君连开了几枪，但由于天太黑看不清楚，都没有打中。平时连一只鸡也不敢杀的江雪君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连续打倒了四个男人，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当她看到躺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的男人身子时，才感觉到害怕起来，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李慧玲捡起地上的枪，站起身来对躺在地上的男人补射了几枪。她整理了一下身上被撕烂的衣服说道：“把敌人身上的子弹和手榴弹全部搜走，马上离开这里！”
敌人很快就追了回来。四个女人拼了命地跑，无奈早已是筋疲力尽，脚像灌了铅似的，如何快得过那些身强力壮的民团呢！敌人追近了，只能停下来阻击，扔一个手榴弹借着烟雾的遮挡再往前跑。可惜的是老天爷并不懂得怜香惜玉，天空的颜色由暗淡的灰色变成了一片鱼白，泛起的白光透过树林的空隙照射进来，照在了四个女人身上。树林里的鸟也睡醒了，幸灾乐祸地发出令人烦恼的叫声。不幸降临了，跑在后面的李慧玲中枪了，子弹打破了大腿的静脉，鲜血如泉水般喷射而出。作为一个医生，李慧玲非常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静脉破裂意味着什么。她靠在一颗树上，取下脖子上的围巾包扎在大腿上以让血流得慢些。江雪君和另外两个女孩见李慧玲受伤了，又跑了回来。
“妈妈，我背你走！”江雪君说道。
“不必了，把你们的手榴弹留给我，你们快跑吧！”李慧玲说道。
江雪君急了，哭道：“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与你在一起。”
李慧玲道：“君君，你一定要活下去，否则我没脸去见你父母。你快走吧！”
江雪君道：“不行！我要背你走。”
李慧玲用手中的长枪低着自己的下颌厉声说道：“你是不是要我立刻死在你面前！快走！”
三个女孩留下了手榴弹，眼含泪水离开了李慧玲。
李慧玲手里有了三颗手榴弹，等敌人靠近了，她扔出了两颗。剩下一颗是留给自己的，她要把自己炸得粉碎，连尸体也不留给敌人。她把手榴弹藏在棉衣里面，用手指勾着引线。好了，还有时间可以从容地回顾自己的一生：她原名叫李莎，长沙人，父母都是小学教师，出生于一九零二年，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转入地下，为了不连累自己的父母改名为李慧玲。她在读大学的时候就与江致远一道参加了革命，大学毕业后她成了湖南湘雅医院的一名医生，她以自己的职业作掩护为党从事地下工作。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够与自己的爱人一起为着一个崇高的目标而奋斗。她与江致远志同道合夫妻恩爱，生活甜蜜幸福，白色恐怖并不能妨碍他们的爱情，每一次担心和等待只会让他们爱得更深。如果有什么遗憾就是为了工作没能自己生个孩子。多年的地下工作和多次的危险经历把她锻炼成了一个坚强的战士，对于死她并不害怕，当她站在党旗下宣誓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准备。但她也有过担心，她担心自己被敌人逮捕，担心自己承受不住敌人的严刑拷打，担心自己成为一个可耻的叛徒。现在好了不用为此担心了，当敌人伸着狰狞的魔爪扑向她时，她拉开了手中的引线。
李慧玲的牺牲并没有让追赶的敌人停下来。三个女孩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地跑着。而敌人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晰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大家不要开枪，她们没子弹了，抓活的；如花似玉的姑娘，谁抓着了谁享福喽！”
突然，在三个女孩的前面有人影在移动，来的人还不少，至少有几十人。天刚蒙蒙亮，树林里笼罩着一层薄雾，虽然看不得很清晰，但从着装看可以辨认出又是当地的民团。三个女孩停了下来，都弓着腰喘着气，她们实在是跑不动了，而且也没有地方可跑了，前面有阻挡后面有追兵。
江雪君问道：“你们还有子弹吗？”两个女孩都摇了摇头。
江雪君从口袋里陶出三颗子弹，每人发一颗。三个人把子弹装进枪膛里。
江雪君平静地说道：“我们不能当俘虏，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扣动扳机。”两个女孩都点了点头。
江雪君把枪口对着自己的下颌，两个女孩也都跟着她做。
江雪君数道：“一、二…”突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林星的身影，那一瞬间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依恋。
六
前面的人移动非常迅速，脑海里出现的林星的身影让江雪君赴死的决心有了一丝的犹豫，她正要数三的时候，有些不甘心地瞟了一眼前面的来人，突然觉得为首人的身影有些熟悉，像是李亢。再仔细一看，确信没错，李亢身后的人正是江致远。她移开了枪口，说道：“是自己人，我们得救了！”两个女孩很惊讶地看着她，以为她在说梦话呢。江雪君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大喊了一声：“爸爸！”喊完后便像散了架似的软倒在地上。
江致远带着一群伤员奋力地抗击敌人四面的进攻。几百名伤员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一群哀兵反倒成了虎狼之师。树林里漆黑一片，敌人弄不清虚实，以为是红军的主力部队，调集了数千人马来进行围攻。江致远他们借着黑暗的掩护，占据有利地形，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把敌人拖在原地长达三个多小时。但自己也死伤惨重，能够举枪的人已剩不到三分之一，弹药也已基本耗尽了。
那位身受重伤的团长把江致远叫到身旁来说道：“江队长，我们在这里已经坚持了三个多小时，已经达到了迟滞敌人的目的。现在弹药已经没有了，再坚持下去已没有意义了。还有一些轻伤的可以走得动的同志，你带他们突围吧。我和那些走不动的同志留下来拖住敌人。”
江致远道：“那怎么行呢！我作为医疗队的队长怎么可以把自己的伤员丢下不管呢！”
“你们留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你们突围还会有一线生机。”
“我不同意。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我是这里的最高军事首长，你应该听从我的指挥。”
“我是这里的最高领导，我必须与同志们坚持到最后。”
“江同志，”团长严肃地说道：“你我都是老党员了，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我们都不能意气用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生死，现在能够走得动的战士还有二十几个，如果他们能够活着出去，将来就是革命的财富。”
江致远道：“就算是这样，但我们陷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又怎么突得出去呢？”
“你与小李都是本地人，会说本地的土话，而且都没有穿军装。而在围攻我们的桂军中参杂了一些当地的民团。只要让我们的战士脱掉军帽，扯掉领章，把棉衣和棉裤都翻过来穿，你与小李带着他们假扮成当地的民团，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蒙混过关。但动作要快，马上就要天亮了，现在是敌人最松弛的时候，也是最后的机会，你们必须在天亮之前突出敌人的包围，否则就有可能会露馅。”
江致远觉得团长说的办法确实可以一试，他要可以走得动的战士按团长的话做：丢到帽子，棉衣棉裤翻过来穿。
离开的时候，江致远与团长握手作最后的告别，“团长同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等革命胜利了，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回到这里来给你立一块碑。”
“不用了！”团长摇摇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就让我与这些无名英雄长眠在一起吧！”
所有离开的人向留下的战友们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在他们走后不久，敌人又发动了新的攻势，留下来的人全部都牺牲了。
江致远带着二十多人的队伍隐藏在树林里，当敌人发动进攻时，他们也跟着进攻，但大家都放慢脚步，渐渐与敌人拉开距离后便趁着夜色向反方向行去。中途受到敌人巡逻队的盘问，李亢用当地的土话与之对答，说是接到命令要去追赶逃跑的红匪，对方也不怀疑。在敌人的队伍中本来就有好几只民团，他们彼此间并不认识，辨认的办法是着装和当地的土话。着装可以假冒，但土话却假冒不了，是不是当地人，一开口说话就知道了。
江致远带领队伍顺利地走出了敌人的包围，时间紧迫，他们一刻也不停地赶往界首渡口。走了一个多小时，天大亮了。突然，北面传来了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江致远想一定是自己的同志与敌人在交火，他命令队伍赶去枪响的地方接应，没想到遇到的竟是江雪君她们。
听到江雪君熟悉的喊声，江致远带着队伍一阵冲锋把追赶的民团打得四处逃窜。他扶起躺在地上的江雪君，焦急地问道：“君君，你怎么了？受伤了没有？你妈妈呢？”江雪君流着眼泪答道：“妈妈，牺牲了！”江致远的脑袋“轰”的一声，如同遭到雷击一般，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那个人没了，这是他有生以来遭受的最沉重的打击，霎那间他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但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他知道此刻还不是难过的时候。而江雪君由于精疲力尽，再加上极度的悲伤晕了过去。江致远给她做了全身的检查，确信没有受伤只是暂时的昏睡才放下心来。他让李亢背着江雪君，又让人搀扶着另外两个女孩，队伍继续向西行去。
沿途不断地有迷路的和走散的红军加入进来。快到湘江边的时候，突然从树林里走出一大群红军战士，其中有十几个女兵，正是李慧玲带领的那群女护士。她们与李慧玲分手后遇到了一群被打散的红二十三师的战士，便结伴赶往界首渡口。但他们并没有到达界首渡口，因为去往渡口的路已经被敌人占领了。他们人生地不熟，正不知该向何处去，这时远远地看见一队人走来，他们以为是敌人，就躲进了树林里。等来人走近了，女兵们认出是江致远，才带他们出来见面。为首的是一名连长，他向江致远汇报了前面的情况。江致远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离中革军委规定的时间晚了三个半小时。他把队伍带进树林里隐蔽起来。自己与李亢来到一个可以看到湘江的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界首渡口的情况：江上的浮桥已经被炸了，渡口的东西两岸都布满了敌人。而在滩头上、江面上到处都是红军的尸体，湘江水已被染成了红色。
界首渡口的失守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为了保护中央纵队安全渡过湘江，红一军团负责防守红军西进通道的北面，红三军团负责防守南面。界首渡口的南面是一片开阔地带，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只有小镇新圩至灌阳公路的两边是连绵的小山包，红三军团第五师在这里建立了一道防线。他们与北上的桂军进行了血战。由于防守人数少防守面广，且地形并不十分有利，整条防线显得非常单薄。桂军人数武器均占优势，还有六架飞机助阵，加之桂军本土作战地形熟悉，他们正面强攻两翼侧击，令红军捉襟见肘防不胜防。红五师虽是中央红军一等的主力师，但激战三日后，已减员四分之三，被迫撤出了战斗。接替他们的部队是红六师的一个团，但这个团坚守了不到一天就全军覆灭了。新圩防线失守后，桂军从东、南、西三面压迫界首渡口，守卫渡口的是红三军团的红四师和撤回来的红五师残部，他们不得不面临三面作战，再加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形势万分危险。而中央纵队还在东岸等着渡江，但渡口上的浮桥又被敌机炸毁了，连忙派人收集船只等到晚上才重新架好浮桥。中央纵队连夜过江，快到天亮时总算全部过去了。
清晨，茫茫大雾吞没了湘江，十几米外就看不清人脸。敌人冲下了东岸滩头，敌我双方在浓雾中激战，敌人越来越多，由于寡不敌众东岸滩头被桂军占领了。尽管还有不少的部队来不及过江，但红四师也不得不炸毁了浮桥，掩护中央纵队脱离危险地带。
江致远问李亢道：“我们该如何渡过江去？”
“从这里往下游走二十里左右是凤凰渡口，冬天那里的水比较浅，可以徒涉过去。”
“看来只能这样了。但愿那里还没有被敌人占领。”
此时，江致远的队伍已扩大到了三四百人。时间就是生命，必须争分夺秒赶在敌人的前面。他让李亢带队，跑步赶往凤凰渡口。途中，他们看见大批的敌人正向凤凰渡口开进，好在李亢道路熟悉，带领他们从小路超过了敌人。赶到凤凰渡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他们来得正是及时，守卫渡口的红军正在与桂军激战，桂军已经突破了红军的最后一道防线，有一小股敌人已经冲上了滩头。而渡口上的浮桥已被敌机炸毁，大批的红军正在徒涉过江，形势十分危险。江致远他们从敌人的后面发起冲锋，打垮了这些敌人。
水浅的地方是一条狭长的通道，最浅处齐到膝盖，最深处可以到达肩膀。滩头上挤满了等着过江的红军，他们是红九军团和红五军团的残部。江致远知道从界首渡口赶过来的桂军很快就会到达，他连忙组织自己的人马布置防线以掩护过江的红军。也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他们从打垮的敌人那里缴获了一口铁锅、一袋大米、两袋红薯丝。大部分的人都整整一天滴米未进了，早已饿得头冒金星双腿发软。江致远安排人员埋锅做饭，很快做好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红薯丝饭。没有碗，一些战士把帽子上的尘土拍干净翻过来当碗用，一些战士张开手掌双手合拢把饭盛在手心里。
江雪君双手捧着饭默默地坐在一棵树下，边吃边流泪，这个时候她才有空闲来想念李慧玲。她既像自己的妈妈又像自己的姐姐，傍晚的时候，两人经常手挽着手出去散步，不认识的人都以为她们是一对姐妹。是她陪伴着自己成长，自己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向她述说。她性格开朗、心地善良、知书达理是自己心灵上的引路人。如今她突然就永远地离开了自己，江雪君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这冬天的山林一样满树的绿叶掉了精光。
饭还未吃完，敌人就上来了，江致远大声喊道：“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把敌人打下去。”激烈的枪声响起了，好在只是敌人的先头部队人数并不多，经过一番激战终于把敌人打跑了。但江致远的队伍大多都是新兵，没有作战经验，虽然打跑了敌人，己方也是伤亡过半，加之弹药已经基本耗尽，已经没有能力再战了。
终于轮到江致远他们过江了，他大声喊道：“同志们，脱掉棉衣棉裤，伤员走前面，妇女在中间，其余的人殿后，水势很急大家保持秩序不要拥挤。”
江雪君走在队伍的中间，她把棉衣棉裤抱在胸前。李亢担心她的身体，跟在她后面保护她。冰冷的江水像针一样扎在江雪君身上，她那冻得发青的双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走到江心，水已齐到了腰部。这时，空中响起了轰鸣之声，天边的几个黑影由小变大，几架敌机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俯冲下来，一阵机关枪的扫射，一批红军战士便倒在了江中，尸体被湍急的江水冲向下游。敌机在空中一个盘旋又俯冲下来，江雪君突然被一股大力压进了江水中，她的嘴里被灌进了两口血腥的江水。她挣扎着从水里冒出来，一阵恶心把酸酸的胃液都吐了出来。除了头脑还是清醒的，全身上下已经冻得麻木了。她用手抹去头发上的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看时李亢已经不见了。她向下游看去，她看见李亢浮在江面上已被湍急的江水冲到了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她哭着喊道：“李叔叔！”她身后的两个红军女战士拉着她向前走去。
两百多米的江面如同是地狱的边缘，每前进一步，都会有自己身边的战友倒下。江雪君干脆闭上眼睛。她一闭上眼睛就会很自然地想起林星：他在干什么呢？她想起了他们在塔下寺抽的签，当林星看到签词时说的话和极度失落的眼神；她又想起他们在大唐堡的那个晚上在月光下的对话，林星说要永远地等她。想到这些，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而对于身边的危险已经置之度外。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三天前她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现在她已成了一位坚强的红军战士。
不知谁带头唱起了国际歌，大家都跟着唱起来。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歌声雄浑嘹亮，在宽阔的江面上空悠扬激荡，飞机的轰鸣声、炸弹的爆炸声、机关枪的扫射声变成了这个大合唱的伴奏。
七
江雪君离开的那天，林星放了学来到“江记诊所”，却见大门洞开，里面凌乱不堪，药材撒满一地。上到二楼，卧房同样被翻了过遍，抽屉和柜子都打开了，楼板上到处是散乱的衣物、书籍。江雪君的房间，床上的蚊帐掉了下来，蚊帐上挂着那只白纸鹤被踩扁了，被子掉到了床下；大衣柜上的镜子被打烂了，碎玻璃洒满一地。林星觉得不妙，跑下楼去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上午有大批的军警来******致远，但并没有抓到，江致远从后墙逃走了。而江雪君也一直没有回来过。林星赶去龙门帮向师兄吴擒虎了解详情，吴擒虎早已知道这事，他告诉林星是中央复兴社来了人，要重审江致远的案子，没想到江致远却举家逃跑了。现在还有大批军警正在追捕他们。
“难道江医生真的是共产党？要不然为何要跑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也无能为力了。但愿不要被抓着才好，那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师弟，你可要有心里准备呀！”吴擒虎忧虑地说道。
林星从龙门帮出来，脑子里空空的，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又来到了“江记诊所”，他来到江雪君的房间，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时他的头脑里才有了些思维。他想起自己是来找江雪君的，而江雪君已经离开了，他要在这里等她回来。天完全黑了下来，寒风在巷子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知坐了多久。
吴克定吃晚饭的时候听家人说起了江致远的事，连忙跑到龙门帮去，师傅告诉他林星来过又走了。到学校去找林星，没有找到，又跑去“江记诊所”。借着月光上到二楼，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吴克定划燃了火柴，却见是林星坐在那里。
“小师叔，是你呀！怎么灯也不点，把我下了一跳。”
“她走了…”林星喃喃地说道。
“你别着急，明天我找人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很晚了，我们回学校去吧。”
吴克定把林星从椅子上扶起来，林星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了一大口的鲜血来。吴克定吓坏了赶忙把他送到医院去。医生要林星住院观察，吴克定不敢离开，留在医院陪着他。
第二天，全校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因为街道上已经贴出了通缉江致远全家的告示。江致远本来就是兰田县的名人，他不仅是医术高明的医生，而且还是县政府聘请的参议，在兰田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江雪君是兰天高中的一些无聊的男生暗中选出来的校花，后来被大家一致公认，再加上她与林星的恋情使得兰田高中所有的人都认识她。所以通缉江致远全家的告示一贴出立刻就轰动了全城，更加地轰动了兰田高中。大家都奔走相告，有的人莫名的兴奋，因为这些人不管谁家出事都高兴；更多的人是有些难过，他们想不通江医生这样的好人怎么就成了共产党呢？也有一些人十分肯定这只是中华民国的众多冤案之一。而在学校，男生们都在暗暗地伤心，因为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女生们则分成两派，一派表面上莫不关心实则暗自兴灾乐祸；一派是正真地难过，晚上蒙在被子里哭，上课时眼睛都是红肿的。
这天上午两个穿黄绿军装的人来到医院把林星带去医生办公室。一个人拍着桌子，凶巴巴地问林星：江致远一家去了哪里？江致远有哪些亲戚朋友？江致远是不是共产党？林星只回答不知道。另一个人见吓不倒林星，便好言利诱只要林星能够说出有用的信息就可以得到重金奖赏。但林星还是回答不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国民党复兴社的特务，有丰富的审问犯人的经验，对付林星这样一个没有半点社会经验的学生还不是小菜一碟！还好，林星并未说假话，因为他们问的问题他确实不知道。他们见林星不像作假，且有病在身便放过了他。
吴克定派人打探了几天，得到唯一确切的信息就是江致远一家是从东门出去的，后来去了黄村，而且还发生了枪战。枪战之后去了哪就不得而知了。在街上出现了几种说法，一种说江致远一家跟着红匪走了，一种说江致远一家被抓住了且被押往省城，一种说江致远一家被打死了。这三种说法只有第一种是活路，后两种都是死路，但这些说法全都是以讹传讹，闲着无聊的人编排出来的，没有一个人拿得出真凭实据。吴克定从打探的消息中基本排除了后两种说法，而觉得第一种说法却极有可能。他把自己的想法与林星说了，林星也同意他的分析。但即使是这样，江致远一家也可能凶多吉少，因为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八万红匪被四十多万****重重包围在湘江边，血战了几日几夜，红匪几乎全军覆灭，只剩少量残部钻进了大山里。在湘江两岸的山头红匪们的尸体满山遍野，在湘江的江面上漂浮着的红匪的尸体几乎要把江水隔断，而湘江水已被红匪的血染成了红色。
林星在医院住了几天回到学校，听到这样的消息心情比先前还要差，先前只是难过——为失去心爱的人难过；现在是既难过又担心——担心心爱的人是否还活着。原来还奢望能够与她在一起，现在只希望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好好的活着，即使自己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也都可以接受了。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快到天亮时才闭上眼睛，接着他便看见江雪君穿着一件黄色的衣服来到了他的床边。“再见了！林星。”他看见她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走出门去，骑上了一匹红色骏马跑走了。林星连忙追了出去，拼了命地喊道：“雪君！雪君！”但喉咙里如同塞了一个核桃，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喊出了一声来，他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他惊醒过来，从窗户照进的白光里他看见了吴克定。吴克定道：“小师叔，你做恶梦了！”
林星坐起来，把梦中的情景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生怕忘记了。吃中饭的时候，林星上街去找了一个算命先生解梦。算命先生分析道：“梦中人属马，又骑在马上，是双马比和，为吉相；而马属火，是离卦，预示离开之意；梦中人穿着黄色的衣服，黄色代表坤卦，坤卦五行属土，而马的颜色为红色，红色代表离卦，离卦五行属火，土在火之上，火生土也为吉相；只是土之旁又生出一木，如今是冬天水旺，木得水生是为参天大树，土被木所克，是为凶相；两吉对一凶，所以结论是梦中人远走他乡，必遭受磨难但终于安然无恙。”
这正是病急乱投医，如同一个悬崖上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便当成了救命的绳索。本来不相信这些的林星许多年后仍然对算命先生的话坚信不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