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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远行

昔年‘潮州’有一财主,姓李名清,家中世代以开染坊为业,乐善好施,人称‘李大善人’。

一日,逢李清七十大寿。五世同堂皆来朝贺,商议道:“七十古稀之年,定要寻几件希奇之物上寿,祝他个长春不老!”

李清听闻此事,笑道:“往年都是你等在拿主意,此次须得由我做主!”

说完吩咐下去,让儿孙每人准备手指大麻绳百尺送于他,说是以此续寿,方为长远!

儿孙们执拗不过,只得照做。

待得寿辰那日,儿孙们却遍寻不到李清身影,最后只在十里外的‘云门山’的悬崖峭壁上找到一用无数麻绳结成的绳梯,一端拴于崖上,另一端没入云雾缭绕的万丈深谷之中。

此事过后,再无一人见到李清身影,有人说其早已葬身山谷,亦有人说此谷乃‘神仙第七个洞府’,那李清早已功德圆满,得道飞升云云。

其子孙后来在此建有一亭,名为“烂绳亭”。

……

“‘李善人得道云门’!”

老榕下,一名年及弱冠的白衣少年正一手执书,一边望着蔚蓝的天空发怔,似乎在对着半空中的某人侃侃而谈一样。

“此《水元注·疏》,原本只是记载天下山川走势,并附带沿途风俗志异的杂书,想不到竟也收纳了这般的搜神志怪的民间轶闻,虽不知其用意,倒也着实有趣!哈哈,有趣!有趣!”

少年摇头晃脑,自言自语,最后竟自顾自地傻笑起来,宛如魔怔了一般,看样子似乎真的沉浸在了那光怪陆离的书中世界,时而有村民经过,也不察觉。

“唉,玉郎,别看了,先吃饭吧!”

此刻正是日中时分,天气虽不十分炎热,倒也有几分燥意,独老榕树下分外~阴凉。

一名头发花白的年迈老妇正端着木盘,拄着拐杖,向着那白衣少年蹒跚走来,木盘上盛着一碗稀粥,一碟小炒,朴实简单!

白衣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张望来人,连忙站起身接过木盘,说道:“不碍事的,余婆!我这么年轻,正当用功之时,多看点书,日后自有大用。且不闻这‘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

“哎,得了得了!你就别跟我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子念叨了,我这耳上的老茧又要厚两层咯……我看那,你跟我家里哞哞叫的老牛没什么分别,只不过啊,它叫起来是在摇尾巴,你是在摇头!”余婆满脸慈爱,假意嗔怪道。

白衣少年‘嘿嘿’一笑,揣着手中书籍,将接过的木盘放在了不远处的一张石桌上。石桌很是粗糙,可以看出俱是农家人自己雕砌而成。

余婆走了过来,抬头看了看天,道:“说来,你那出门为你置办行李的父母,下午便要回来了吧?”

白衣少年一手拿着一个馍馍,刨了两口小粥,边吃边看起了桌上的书籍来,见余婆相问,赶紧答道:“是……是……对!照路程,大概黄昏时便能到家!”

“唉,你这孩子,用得着这么心急吗?都快成书呆~子了!真不知那书里究竟有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被父母逼着念书都躲闪不及,你倒好,整日埋头在那书堆里,都快看傻了!”

余婆见少年心神并不在此,不欲再扰,笑骂着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如果他们今晚没回来,便来我家吃饭吧!”

说完,回屋去了。

白衣少年这才带着歉意讪讪地干笑了两声。

这一副书呆~子模样的白衣书生,名唤“彭玉”,据说其小名本叫“石头”!

只因为其刚满周岁,还在地上乱爬时,按照当地习俗,前来庆贺的乡邻亲戚都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掷在地上,让这娃娃随意抓取,一来讨个好彩头,二来试探一下这娃娃的志向。

谁知这彭玉一概不取,抓起一块石头就往怀里紧紧拽着,原来是他那做篆章手艺的三叔未完成的石头印章。

于是便索性取名叫“石头”了!等到彭玉长大了,要去考取功名了,这可不能“石头”“石头”的叫了,找到掌管村塾的彭家老村长家,老人家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翻了翻老花眼,既然嫌这石头太过粗俗,那索性便叫“玉”吧!于是,“彭玉”之名便由此而来!

别看彭玉一副足不出户,风吹即倒的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小儿模样。

或许要问到这十里八村的十几名秀才中谁最有才,谁最有出息,大家都会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但要说到谁读的‘书’最多,谁最‘用功’,恐怕就连这几个村子专职教学的老先生们,都会毫不迟疑,异口同声地一边赞叹着‘后生可畏’,一般又痛惜异常地跺着脚告诉你。

“诺,‘彭家村’,彭家村那小子,那可真是……可真是‘天生我材我乱用’啊!”

这彭玉,没错,要说资质,可能三岁并不能熟读四书五经,也并没有什么过目不忘的神通,资质最多中上,但老一辈的大都是活络货,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聪明劲的学生没见过,他们最看重的,还是勤学——勤能补拙,更何况,这彭玉并不笨呢!

但这嗜书如命,手不释卷的彭玉,平时爱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呢?——《搜山记》(古今山川寻仙记)、《山海录》(江河万里志异录)、《容斋笔谈》(书生女鬼艳遇记)、《封仙榜》(榜非科举之榜,游侠方士按龙脉风水编撰的,天下间最有可能存在仙人的地方汇总)……

无怪乎大家都一副怒其不争的忿忿之意,你说要是将这股狠劲用到做正经学问上,那该多好,没准一个进士就从这一无所有的穷乡僻壤中走出来了,这十里八乡的老相亲们脸上也有光呗!

但这彭玉一心埋头钻研在他自己的‘书中世界’,旁人语带鞭斥,他也只是傻傻一笑,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闲杂书”!

外人对此也不敢过加呵责,一来这是别人家的事儿,二来这彭玉虽然业余爱好有点问题,但这平时功课也是没有半分懈怠的。

彭家父母也都是左邻右舍都知道的农家老实人,平日里半天挤不出一句话,儿子能考个秀才,就是莫大的惊喜了,只要不耽误学业,也不曾管代过。

“石头哥,石头哥,你怎么了?”

一声怯生生的呼唤打断了彭玉的思绪。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半大孩童早已站在了石桌边,一男一女,男的一副古灵机怪的模样,女的倒是乖巧可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此刻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呵呵,可儿,小浩,你们怎么来了?”彭玉宠溺的揉了揉两个孩童的头。

而在其身后,另有一对三四十岁左右,穿戴颇为整洁的中年夫妇正向着这边缓缓走来,面带微笑,宛如饭后的闲庭信步一般。

“二叔,二婶!”

中年夫妇笑着点了点头,而中年男子瞧见桌上的书籍,眉头一皱,微怒道:“怎么,明天就要出远门了,现在还在看你那些不正经的书啊!你这小子!”

彭玉摸了摸头,尴尬一笑。

“哎,我说你,玉儿明天就出远门了,你怎么还这么唠唠叨叨的!”中年妇女瞥了一眼那男子,又对着彭玉笑问道,“怎么,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有什么需要你二叔二婶的地方,尽管跟我们说!”

彭玉一边逗玩着两个孩童,一边答道:“没呢,谢二叔二婶!行囊我都收拾好了,等爹娘去镇里置办的几件物什,就全齐活了!”

“石头哥,石头哥,你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啊!”

“对啊,对啊,我还指望着听石头哥给我讲故事呢!啊,御剑飞行,白蛇报恩……”

彭玉听见两名孩童的童稚之语,颇为不好意思,以为二叔二婶又要责怪自己尽给孩童们讲一些离经叛道的荒唐故事。

中年男子此次却一反常态,转过身去,不指责彭玉,咬牙切齿道:“都怪老三,要不是当年他扔出那东西,你怎会如此胡思乱想,陷入魔障!”

彭玉听见,却是在暗自发笑,他也替他三叔感到冤枉啊,人家不过是扔了块石头,石头不过是个印章,这印章不过是雕了个亭台楼阁,底下不过是多了四个大字——“神仙洞府”!却一直被彭家的三姑六婆诟病了好多年,想到每次村里聚会,三叔唯唯诺诺的样子,彭玉就想笑。

“好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嗯……外面毕竟不比村里,如果这癖好不能让你养家糊口,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正经学问要紧!如果实在难熬,二叔我打了这么多年的铁,不说认识什么世家显赫,但为你谋个生计还是能做到的!”

说完,中年男子眼角瞥了一眼彭玉,头也不回的背着双手缓缓踱去了。

“石头哥保重!”

“石头哥保重!”

中年妇女笑着看了一眼彭玉,也带着两个孩子走开了。

彭玉心中一暖,但回家仰仗二叔这种事情,却是并不在他考虑之内的!

还记得,六七岁时刚进学堂时,老先生同时也是村里宗祠的老村长喝令一干孩童,跪在祖先牌位面前,声色俱厉地喝道:

“彭家男儿,就是要饭,也不能在村口讨要!”

**********

是夜。

彭家夫妇早已赶回了家,属于彭玉家的那间房屋今日炊烟要比往常熄灭得迟一些。

油星如豆。

彭玉看着眼前桌上的‘丰盛’晚饭——红焖野兔,两条鲜鱼有红烧有清蒸的,一大碗甜菜汤,另外还有两三碟小炒。

再望着眼前作农户打扮的彭大生、李芬两夫妻,想到这野兔、鲜鱼,都是他们刚从镇里回来,又马上马不停蹄地赶出去亲自捉的,不禁眼角有些许湿~润。

没有感激的话语,彭玉只有轻轻地说了一声:“爹,娘,吃饭吧!”

“诶!”

彭家夫妻平日里都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物,并不多话,只是满脸慈爱的望着眼前的孩子。

一切尽在不言中!

虽然屋舍内只有偶尔的一两句交谈,话语并不多,然自有一股浓浓暖意,洋洋洒洒,溢满了这寻常小舍。

**********

次日,金鸡报晓,日头刚刚泛起。

彭玉家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三道人影。

前面的是一背着书箱的作书生打扮的少年身影,正是彭玉。身后,彭大生、李芬两夫妻满含深情地望着即将远去的儿子,脸上尽是不舍。

李芬不住地抽泣,彭大生搂着老伴的肩膀,一边缓步向前,一边低声宽慰着。

彭玉听着身后二老的话语,心里并不平静,强忍住泪水,一狠心,转身向二老故作坚强道:“爹,娘,您二老保重!孩儿这一去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想必二老也有所察觉,孩儿心中一直都有自己的念想,自己的追求!但凡有一日,儿若能出人头地,混得一息体面,一定会回来接你们的!……珍重!”说完,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李芬本欲上前扶住的,被彭大生伸手拦住了。

彭大生只是不住的点头含笑,眼角微微泛起晶莹的泪花。而李芬早已泣不成声了,哭得宛如一个泪人,一双殷切的眼神恨不得能将彭玉留下。

一声珍重,三个响头,彭玉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就这样默默地望着二老,一直退了三步,方才转身离去。

“玉儿!”李芬几乎要哭晕过去,被彭大生紧紧搂住,才能堪堪站稳。

彭大生看着李芬如此不舍的样子,故作埋怨,又望着彭玉渐渐远去的背影,慷慨道:“好男儿,自当远行!”

然而,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也早已是老泪纵横。

许久之后。

待得彭玉早已走出了村子许远,再想回望一眼这熟悉的小山村时。一回头,只见村口早已站满了一排排的人影,男女老少——自己的父母,余婆,二叔两口子,两个幼小的孩童身影,以及村塾的老村长,壮实的三叔和各位乡亲邻里,都在高举着双手,遥遥的挥舞着。

彭玉长叹一声,收回目光,仍旧转过了身去。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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