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展天墨刚巡到计家门前,就听到院内传来嘈杂的声音。
被偷的人虽是计沧海,一旁的计桑田却表现的比他大哥更愤慨,骂道:“杂碎小贼!大哥你就是上次得过且过,让那混账怪盗尝到甜头,才食髓知味的一偷再偷!”
计沧海手上捏着那张还有些潮湿的白条子,皱着眉道:“桑田,我已决定不再追问此事,你又何必如此愤愤不平,就当是我将紫檀八巧盒送给擒燕玉手了。”
计桑田喝斥道:“大哥!姑息养奸你懂吗?你就是喝了宿冬尘灌的迷汤,以为天下的贼人都偷的有理有据,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胡来了。”
当计桑田正要绕过影壁到衙门去报案时,代理捕头的展天墨正站在门外,细听着计家里头的动静,心里已明白八九分。展天墨也正要请守门的门仆通报,刚好跟计桑田撞个对脸。
计桑田又急又怒道:“展捕头,你来的正好,扬州怪盗又作案了!”
展天墨点点头,已迈步过了门槛,拍着计桑田的肩,让他定了定心神,缓缓道:“带我进去看看。”
计沧海房间的门窗纹丝未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脚印,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只有沾着青苔的石子落在架子前面的泥土,完全不能证明什么。展天墨按照惯例的验了计家上下仆人长工们的手,好几个人手上有泥印,但干粗活的手上没有泥才有嫌疑,展天墨也料想他们之中不会有人是擒燕玉手,更不像是有人假扮擒燕玉手作案,也就让他们各自回去干活去了。
“怎么样?”计桑田虽心急,对展天墨捕头一职仍十分尊重,谨慎问道:“有没有看出什么来?”
计沧海对弟弟硬是要展天墨进来计家调查感到相当不满,脸上的表情也就带了出来,然而展天墨身兼扬州代理捕头,受理此案天经地义,只好隐忍着没有发作。展天墨虽注意到计沧海不满的表情,却没有相问,两手抱在胸前,一双眼睛光芒闪烁,沉吟一阵后,才郑重回道:“展某已初步了解了现场,只知道这是个高手犯案,这几日恐怕要调查一番。”
展天墨在扬州只是临时受命,本不知焦捕头每逢初一十五两夜会在城头巡夜,焦捕头重病时也未交代,才让擒燕玉手逍遥了几次。然而即使有玉面神捕之名的展天墨在城头巡守,擒燕玉手单凭对扬州城里里外外的熟悉,绝无失风被捕之理。
计桑田紧皱着眉,一双手搓捏着两边的衣袖,急道:“江湖传闻玉面神捕破案无人能及,展捕头自然会还计家一个天公地道,对吧?”
展天墨白玉般的脸上红了红,拱手道:“神捕之名不敢当,然而开封展家的名声,绝不是浪得虚名,区区一名擒燕玉手,展某定会将她束手擒拿。”
计沧海暗暗在心里叹一口气,也不知是替擒燕玉手担忧,还是惋惜计桑田的心魔仍在。展天墨只道是计沧海失窃心疼,才显得有些愁苦,随即问道:“敢问计爷,失窃的是何物?”
计沧海听展天墨这么一问,才从怅然中回过神,回道:“是我曾在经商时带回来的一个宝物,叫紫檀八巧盒,材质是紫檀木,机关精巧,一个盒子能从八个开口拉出柜子,是出游时装些赏玩的盒子。”
展天墨点首道:“可否画一张图给展某,方便辨认。”
计沧海还未答话,计天奇竟已迈步进了房中,代父答道:“小民自幼便经常把玩那八巧盒,愿意代劳。”
计沧海回头看见是计天奇答话,心中一阵翻腾,他本不愿将失物做太过详细的描述,让此事不了了之即可,一面又惊奇着计天奇竟自愿作画,与原先那贪玩怕事的样子简直判若云泥。
计天奇转身向计沧海做了一揖,说道:“爹,二叔说的没错,这次失窃是整个计家的损失,不同于咱家对扬州的贡献,我以前不懂事还罢了,现在长大了,总该尽点绵薄之力。”
展天墨拱手谢道:“如此先谢过计公子。”说完,转身就离开计沧海的房间。
席玉灵此时虽熬过一夜,早晨的精神还是不差的,听到计桑田将展天墨请入计家调查,便让计春秋搀着来到庭院观看。对于这位展家四子中最有名的玉面神捕,席玉灵本还有些忌惮,等到看见展天墨在计家一筹莫展的样子,才略为安心的笑了笑,她笑的很隐秘,确定展天墨没有注意到她。
计春秋扶着席玉灵坐在凉亭下,问道:“娘,你看展捕头能抓住擒燕玉手吗?”
席玉灵闪过一丝骄傲而胜利的神色,但很快就用一副愁容掩盖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玉面神捕并非空有其名,这回扬州怪盗恐怕无法来去自如了。”她语气中努力压抑着棋逢敌手的兴奋感,很有把握这回挫败的不是她。
计春秋沉吟片刻,又问道:“娘,为何大叔分明财物遭窃,仍要极力袒护擒燕玉手?”
席玉灵用一副深邃而空灵的眼神望向计沧海,仿佛看到宿冬尘的影子,喃喃道:“此心如明月,清辉同皎洁。”
计春秋听不懂席玉灵含糊的话,又问了一次道:“娘,你说什么?”
席玉灵笑了笑,道:“我想,你大叔一定有他的理由。”
那是一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理由。
计天奇一面作画,脑海里一面快速的转着,翻阅那些有些混沌的回忆里,宿冬尘与云清两人在计家调查时,跟计沧海讨论的那些细节,他们当时并不避讳计天奇在一旁纠缠着要玩耍,毕竟宿云二人根本没料想到之后的计天奇会开窍。
他们要是知道,也许反而不会造成那么多遗憾。
没多久的功夫,计天奇已画好紫檀八巧盒的图样。计沧海与计桑田两人在一旁看着,俱都惊叹不已,这孩子自从江墓店回来后,无论琴棋书画,为学之上进、进步之神速,着实叫人吃惊。计桑田心里虽有点吃味,但是知道大哥后继无忧,心里也十分欣慰。计沧海面对着那幅图,一边感慨着儿子的才学,一边又对计天奇的自信隐隐担忧,他如今有胆有才,但是足够稳重了吗?
“展捕头请过目。”计天奇将那幅图交给展天墨,续道:“我之前听宿大叔与云清哥两人曾商讨过如何抓住快玉手,只是如今印象有些模糊,要是想起些什么,会再通报展捕头。”
展天墨先是皱了皱眉头,他并不愿拾贼人的牙慧,更何况还是宿敌的前车之鉴,但他还是识大体的人,微笑着接过图画,拱手道:“如此先谢过计少爷,若展某对案情有何不解,自当再登门请教。”
计桑田又与展天墨托付几句,才将他送出家门。席玉灵远坐在曲桥边的凉亭下,除了偶尔回一两句计春秋的问题,大多静静读着计天奇与展天墨的唇语。刚开始听得席玉灵有些心惊肉跳,旋即想起那夜的铜锣更版机关,以及那些官服草人,提起的一颗心顿时又渐渐放了下来,她既已见识过那些陷阱,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能思量对策,以她在扬州城里明道暗巷的熟悉,并不值得多虑。
展天墨走出计家,首先就往城内几间知名的点当铺去搜索,自然是查不到账本里的任何记录,连各家私藏的红头账本都翻不到有关资料,尤其是清平、吉祥、济安三间当铺,更像是熟门熟路的招呼着官府衙门的人,当铺这条路查不出什么头绪。
“咱这儿是良心字号,展捕头若是想查什么赃物,不妨上青楼或黑市里查查。”吉祥当铺的老掌柜一双三角眼闪着光,笑得十分讨厌。
展天墨隐忍住一拳打在那讨厌的脸上的想法,只是寒着脸道:“废话。”
一般失窃的案件,当铺里查不到赃物,都是要上青楼的,有些江洋大盗没处销赃,往往会将那些宝贝送给一些相好的青楼女子。此次的窃贼快玉手虽然是个女人,展天墨纵使知道可能不大,还是要上青楼查查,他并不喜欢那种地方,因为面如白玉的他每一次上青楼,总是惹得那些姊姊妹妹们一阵纠缠。这是他查案时最讨厌的一部份。
这时候还是早上,怡红楼的龟奴老鸨们都还在呼呼大睡,男人们都还在温柔乡的怀抱里,所以龟奴们既不必起来送客,也不会有客人这时候来让他们招呼,纵使来了,谁会想看还画着昨夜残妆的姑娘?所以怡红楼上上下下,无论男女,都还在床上销昨夜之魂。
但此时,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力道之强,好似要把怡红楼的大门敲烂。
一名守夜的龟奴还在睡眼惺忪,听到这段急如雨点似的声响,吃力爬起身来就骂道:“哪个天杀的色鬼赶早儿来找姑娘?怕没命风流了是吧?”说着就挪开了门闩,将大门打开。
扇门大开,一道光线此时才射进黯淡的怡红楼里,桌椅上杯盘狼籍的模样都还没来的及收拾。一阵食物发酸的味道从屋内向外弥漫出来,展天墨不禁皱了皱鼻子,道:“衙门奉命查案。”
龟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听到衙门两字,就先把眼前这人的祖宗在心里骂了一回,才赔笑道:“官爷这是查案哪?要不您稍作一会儿,我去找个能回答的出来。”
不多久,一个娥娜多姿的女人轻飘飘的从楼上走下来,每踏下一个阶梯,她的腰肢就摆动一下,可见当年一定是万人搏笑的美人,如今脸上的余韵犹在,那迷人、妖娆的风情已转为精明、能干的样貌。一个女人若已因时间失去了美貌,至少能用时间换点风霜后的精明。
迟暮的美人、衰老的剑客,岂不都叫人惋惜?
老鸨松弛的脸上没有带起一丝笑容,她是个精明的人,知道眼前这人不是来花钱的,就没必要多浪费丝毫的力气去摆出无谓的笑容,她语带不满地道:“展捕头是要查什么案?”
展天墨掏出一块扬州衙门的令牌,道:“初一十五,扬州总是有案。”
老鸨一双带着纹角的桃花眼向上翻了翻,没好气地道:“我怡红楼哪种客人都做,无论是瞎子聋子瘸子都收,就是没接过女客人。”她听过代理扬州捕头的展天墨素有玉面神捕之名,但现在她只觉得眼前这人蠢得可笑。
展天墨把令牌收入怀中,一步向前,拱手道:“例行公事,还请行个方便。”
这时候光线已不再那么刺眼,老鸨才看清楚展天墨的面容。是不是神捕她不敢说,但是那副俊朗又白生生的面孔,已使她的态度缓和不少,她也愿意摆出疏于练习的妩媚神态,一手揽住展天墨的左臂,媚笑道:“他们起床打扮还要一段时间,官人要是闲的发慌,我还能陪您喝个几杯。”
展天墨故意不去看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的身段已贴上他的左臂,展天墨并不是一个不懂得享乐的人,但此时的他是来查案的,于是他摆出平日难得一见的和气笑容,却语带威胁地道:“喝一杯酒的时间,把她们都叫下来,除非你们想在地牢里做生意。”
这杯酒,展天墨喝得很慢,慢的酒都开始发酸了。有些男客们还在整理着凌乱的衣着,起码在走出怡红楼的时候,他们必须给外人一种衣冠楚楚的模样。只是在这种地方,衣冠楚楚的进来,又衣冠楚楚的出去,那也不能证明你是个君子,只有两种可能,要嘛没钱,要嘛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