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洒在长桥底下的一道渠流上,闪烁的波光宛如片片碎金,在水中荡漾。此一极美的景色,摊贩们却丝毫不瞧上一眼,惟有一胖一瘦的两名男子,倚在栏杆上品味着细致的浪漫、沧桑,直到残阳西垂。
宿冬尘、云清自暗巷中走出。回到清风客栈后,在楼下就着凉菜,各自吃了碗面,便回到客房之中。云清此时小心翼翼地把计桑田的失物放到桌上,琢磨着花雕的工艺如何了得,嘴里也喃喃自语。
宿冬尘开玩笑道:“看坏了,可算你头上。”
云清两眼离开花雕象牙葫芦,一脸不解地问道:“我说宿前辈,你也奇怪,把这东西送还计家也就完了,你拦着我做什么?”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宿冬尘走到桌前,拉张椅子坐下,声音低下来道:“我怀疑计家有内贼。”
“哦?”云清抬了抬眉头,也给宿冬尘斟上一杯酒,身子也凑近聆听。
宿冬尘端起酒杯,咕嘟喝了一口,琢磨道:“上次,我追踪快玉手到了计家,却没再看到有人出来。而之前我们搜了半天,不也是什么线索也没有吗?这次送回去,难免又要失窃。”
“嗯,也是。”云清答应着,突然想起早上的事,瞪大了眼道:“还有,今早我跟计老爷谈完,才刚迈步出门,就发现有人轻手轻脚的走进大厅,在跟计老爷商量事情。详细没听明白,却听到死了几个人、里头的宝物、一定要挖出来什么的。”
宿冬尘凑在嘴边的杯子顿时放下来,双眸略微瞪大的望着云清,脑中思绪却在奔腾,道:“看来计家也并不单纯,外头说的济困扶危、既富且仁,怕是有三分虚假。”
云清思前想后,慢慢沉吟道:“有没有可能,葫芦是计家自己偷的?”
宿冬尘笑着摇了摇头,道:“谁需要偷自家的东西呢?”
“难保是个计中计,利用快玉手来套咱们。”云清越想越深,差点就要拍桌而起。
宿冬尘良久不语,又倒了杯酒才开口道:“那我们更要查个清楚了。”在证据确凿之前,宿冬尘不想多做臆测。为了避开凝重的气氛,宿冬尘转了个话题,道:“今天给计春秋说故事时,听说计桑田跟席夫人原来是在江湖中认识的。”
“是这样倒好,席夫人不会像计二爷那么有成见吧?”云清忽然间想到什么,心中乱成一团。
宿冬尘调侃似的望着云清,微微笑道:“你想着什么呢?”
这话像是揭穿了云清的想法,云清脸上一红,啐道:“哪有什么?”
宿冬尘笑了笑,摆手道:“把地图拿出来吧。”
宿云二人楼下吃饭时,店小二早将管家阿福送来的扬州地图交到云清手上。云清撇撇嘴嘟囔几句,便从怀里掏出地图,轻轻在桌上展开,以杯镇图,偌大的扬州城便在木桌上一览无遗。
云清看着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只感觉眼花缭乱,不禁问道:“宿前辈,你要这地图是为了什么?”
宿冬尘一双手不断地在地图上东指西点,微笑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要想引蛇出洞,就得把洞堵上。”
云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指落在图中一个点上,说道:“你要逮耗子,猫也在这呢。”图上一点,正是这几日玉面神捕展天墨的住所。
宿冬尘想了想,才展开笑颜,一手按在图中最大的计宅之上,一手拍拍云清的肩膀道:“猫要捉耗子,还得看主人的脸色。”
接连几日,扬州城内无论是集市、长桥、街拐角、暗巷、胡同,都有一对陌生的身影,这两人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佝偻白须、或文质彬彬、或商贾打扮、或天涯游子,总是两人各自走着,没多久便擦肩而过,嘴唇颤动个两句,随即又分开。扬州城内往来的游侠、商客也多,连官差也没留意到这两人。
月儿渐渐地圆了。
十五当天,三辆马车停在计家大门前,几名家仆、长工正里里外外的忙进忙出,一会儿搬几坛子酒出来,一会儿提着几篮鲜果点心,像是要将这三辆马车给塞满才算完。计沧海一身轻便简装的行头,宽敞的掺丝青布衣,头上一顶陈旧的皮帽,与平日的穿着大不相同。只见计沧海两手抱胸,与眼前一名高头大马的虬髯大汉在聊着。
计沧海问道:“宿兄弟,就当大哥多心问一句,今晚过后,你真能破案吗?”
“计大哥,宿某答应过,会给计二爷一个交代的。”虬髯大汉有把握的笑着,一双眼神炯炯有光,又问:“唯一担心的,还是计大哥能否成功将展天墨带出扬州城去。”
计沧海哈哈一笑,一拳轻轻捶在虬髯大汉的胸上,骂道:“一个捕头我都请不出去,这数十载的买卖岂不是白混了?宿兄弟放心,大哥这双手腕还算灵活,请不起天皇老子,玉面神捕倒没问题。”
大汉模样的宿冬尘也跟着朗声大笑,放心地与计沧海又闲聊两句,便互相拱手而别。当天夕阳西陲时,似血残阳映照着城头上的两个身影,目送着三辆马车长驱出城,两人很有默契地互望一眼,展天墨已出城了。
宿冬尘远远望着血染的云彩,长舒一口气道:“计沧海没有设圈套,他的眼眸很真诚。”
云清伸了伸腰,苦苦地道:“我当天听的却是真真切切。”
“也可能是别的事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富贵人家的经,有时更不知从何开口。”语毕,宿冬尘垫步凝腰,一个翻身便下了城头。云清望着远去的马车,似懂非懂的叹口气,也随之翻身而下。
第一更已到,打更人一慢一快地连打三响。几间客栈的伙计已经将灯笼点上,悬挂在门前,指引不及赶路的异乡人。两只野狗正滴溜滴溜地走过空荡荡的大街,闻闻地上几片发黄的烂菜根,又追逐嬉戏的跑开。今晚的夜空月明风清,除了青楼、客栈外,只有吉祥、济安、清平三间当铺仍灯火通明的亮着,仿佛期待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买卖。
接近三更时分,身穿白布衣的宿冬尘靠在城楼上的阴暗处,一双锐眼扫视着计宅四周的围墙,不时扭过头欣赏月色照映的扬州城。人说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夸赞得恰如其分,多一分则浓、少一毫则淡。若非擒燕玉手专挑初一十五动身,宿冬尘真想揽一坛桂花佳酿,斜倚在屋瓦上弄月。
尚未想到兴味浓厚处,一片黑影如鬼魅般,从计宅的墙角一闪而出。宿冬尘立时尖起嗓子,发出几声禽鸟般的低鸣,在居高临下的城楼上,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传入云清的耳中。此时,全城的人俱已入睡,只有土豪劣绅的爪牙们绷紧精神戒备随时光顾的擒燕玉手,然而连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一场飞贼与飞贼的追逐夜战。
只见擒燕玉手身穿一件夜行衣,即使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月光下的身影依然飘飘忽忽,偶尔反射出一片白光的,是那双皎洁的玉手。宿冬尘放轻脚步尾随其后,月光照在自己纯白的布衣上,如一道白光在屋檐上穿梭跳跃,本该如此醒目的衣着,却在宿冬尘细心的闪躲下,不教他人发现一丝一毫。一白一黑两道残影,直往城南而去。
翻过几家屋瓦后,宿冬尘心中疑道:“这方向与吉祥、清平、济安三家当铺背道而行,这回是去别的地方销赃吗?还是对其他家下手?”想法未定,眼前却出现了计划之外的变数。
一人挺立在三层楼高的房顶上,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官刀,刀面映在月光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森然。宿冬尘心头一凛,立时翻身下了屋檐,一手搭在外梁上,整个人悬空挂着,心里暗暗叫苦道:“这一闪身,定要跟丢快玉手的脚步,展天墨怎还会留在扬州城内?莫非真如云清所说,上了计家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