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惊鸿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了。芸香一径走到厨房里,取下一块肉剔了皮,细细地剁成馅;又剁了一把葱,一把韭菜,发了一小碟木耳。把这些都放入陶盆,撒上盐,姜末,花椒面,淋上两滴麻油,拌了拌,舔舔筷子头,芸香觉得行了,就去和面。正擀面呢,厨房门开了,原来是肖掌柜。
“这就做上了,也不上炕先缓缓。”他提溜过小板凳,坐在灶边开始拉风箱,“买上没?”
“没,今儿点货,已经定上了,明天去柜上取就行。”一张馅饼出锅,香味儿登时四溢。
“还是我女儿手艺好,这馅饼比那百花烧麦也好吃!”
“大大就胡说哇,火别太大了,看焦了的。”父女俩说说笑笑,四五张馅饼都烙好了。
“火行了,您儿上上房吧。我一会倒好醋,给端上去。”
“够吃就行了,别浪费了。”肖掌柜拍拍粘在衣襟上的面,“可惜了了的……”顺手捡起一颗掉在地上的黄豆填在嘴里“圪崩,圪崩”的嚼起来。
“那是生……”估计肖掌柜也没听见,芸香也只好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回到厨房,捣了两瓣蒜,用陈醋泡好;松根丝,芥菜丝用吃碟盛好;一碗小米粥;加上烙好的馅饼全部都放在茶盘里。芸香端好饭进了上房,摆在炕桌上,布上了筷子,这才说道:“大大,妈,吃饭吧。”
肖婶子这才扭过脸来,端坐在炕桌旁:“他大,吃吧。”肖掌柜拿起一张饼蘸了醋,就着碗吃起来,嘴里不清不楚的说着:“都吃,都吃。”
肖婶子一脸鄙夷,夹了两口咸菜丝,斯条慢理地把一碗粥喝完了。抬起头看看吃得油光满面的男人,似乎也有了点笑容。她看看也摆好碗筷的两个女儿,都规规矩矩的坐在板凳上。
“明天都跟我去看戏吧,说是‘小电灯’要来唱梆子戏。顺便也一人扯上一件衣裳。慧香,你这次让谁做呀?”虽说已经上了高小,却还是一脸稚气的慧香笑嘻嘻的搂着芸香的胳膊,说:“二姐给我做。裁缝都没二姐做得好!同学们都说好呢!”
“叫大姐!咋叫二姐么!”肖掌柜虽喊着,脸上却不以为然。
“都是女儿,叫啥哇咋呀!”肖婶子话没落音眼就红了。
“妈今年肯定能怀上儿子!”姐妹俩异口同声道。
“没事说啥儿子呢!明儿个好好看戏去!”肖掌柜强撑着把两个闺女撵到下房,摸摸自己已经有点谢顶的脑门,心酸地落下一滴眼泪。
第二天一大清早,从第一班来平城的火车上下来一位身穿国民革命军军服的军官,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皮箱的小兵。接站的、下车的都在悄悄议论,只见他二人神色匆匆的向着城里走去。
童家铺子的门板刚卸下来,准备开张营业。就听得后宅一片人声,纷纷嚷道:“大少东家回来了!”“几时到的?”“坐啥车?”“说不定还骑马呢?”“有人接应着没?”……
童张氏站在门首支应着,看得眼都酸了,这才远远的看见一个身穿军服,腰直背挺,健步如飞的年轻人走来。她身子一颤,几乎哭出来:“老二……”
“妈,是我。老大。”国字脸,剑眉星目,薄嘴唇。一身军装更衬得童守义威武英挺,气度不凡。
“老大啊!”童张氏蹭蹭眼泪,“穿上这身衣服更像你弟弟了,弟兄俩活模脱样的!快进屋!”
“嗯。妈慢点。进屋再说。”守义扶了母亲迈过门坎,绕过“五福临门”的砖雕照壁,看着壁角的兽头下有块砖要掉下的样子,掉过脸对跟着的小兵说,“你先去下房吃点饭。完了,寻个泥铲。一会儿我给修修,看掉下来砸着人的。”
“家里男人都不在,我一个女人能守住门户就不错了。你这次回来,可赶紧……”
“给先人上过香,再说这事。”守义皱了皱眉,打断了母亲的话,随即迈步进了堂屋。
堂屋正面挂着一幅《猛虎下山》的中堂,下面案几架子上摆着层层叠叠的牌位,供桌上摆着时鲜果子、油炸供果。守义拿起三根线香凑在蜡烛上点着,执在手中对着先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然后把香插入到香炉中,接着又在案下蒲团上跪下,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张氏也陪着上了三柱香,堂屋里安静的竟有些森冷。
“走吧,到上房。我跟您说点儿事。”守义扶住母亲慢步出了堂屋,进了上房。
“老大啊!这次回来说啥也定个媳妇吧,钱不够从家里拿。将将儿说跟我说事,是不是看上哪家女子了?妈给找媒人说去!”张氏上了炕,拉着守义的手不放。
“妈,您别急。让我先坐下,喝口水。”守义拎起炕桌上的搂壶,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今年的砖茶不好,味淡。”
“老大,快说吧。夜儿个你大大也说了,你这都三十六了,再不娶!这是要给童家绝后呢!”张氏刚掖进去的帕子又拿了出来,拭着眼角。
“嗯,没啥。老二那边啥情况?”
“别提老二,他不认我这妈!我也没他这儿子!为了个女人……连妈也不要了!”
“那就是还不回来。您也别就念这茬儿,过段时间就回呀!咋说也是您亲生的。”守义不以为然的笑笑,拉开皮箱取出一个包袱,“从银川给您带的滩羊皮袄,全是九打弯儿,我亲手熟的皮子。还有一双皮手套,也是我自己儿做的,省得您冬天手疼。”
“真是好孩子!老二我看他就是洋墨水喝多了,早知道也就让他学手艺去!”张氏这才破涕为笑,乐呵呵的接过包袱,翻出皮袄细看。
“这次回来我是准备定媳妇的,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说好。”守义说到此处,不由得攥住拳头。
“啥事?你说!”童掌柜掀帘子进来,接话道。
“正好,大大也在。那我就一遍说了。”守义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父亲让上炕,“我娶回媳妇后要住后院,各吃饭另洗锅!”
“啥!”老俩口一下瞪大眼,“这是要分家啊!”童掌柜脱下鞋紧紧攥在手里,气冲冲的说指着儿子:“说!说不出个道道儿来,今天非抽死你个不孝子!”张氏靠在炕柜上拍着胸脯,“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娶媳妇,我也不要你们花一分钱。钱我已经攒够了,再说,就算娶过了,也在家住不了几天,就得跟我走。你们置办一番也白空着,我在张家口那边也都预备好了,省得两处花钱。”守义振振有词。
只听得铺柜上座钟走地“真真”响,门外人声亮了又小了,小了又亮了,胡账房也在门口咳嗽了两回了,童掌柜这才把已经不冒烟的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抬起头看看还站在地上的守义,又看看张氏,沉着嗓子说:“那就这么办吧!他妈,你赶快给张罗起来。”说着下了地,提起鞋跟去柜上了。张氏一见如此情形,嚎啕大哭起来:“这不是坐实了我不能容人的名声吗!老大!你的心咋这么狠呢!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的!你能有今天!做人不能昧了良心!你个灰鬼……”守义早就不胜其烦,行了礼退了出来。走到照壁跟前,那个小兵早就等候多时,见到他立刻立正行礼:“报告长官!泥铲已经备好,灰也和好了。还需要什么?”
“行,再找点麻刀灰。给我放在这就行了,完了就换上一身便装,我领你听戏去!”守义接过泥铲蹬上凳子就上了墙,挽了挽袖子,利利索索就干起来。
“长官,没想起你还真会干活呢!一看就是老把式了。”小兵一脸惊讶地看着守义。
“不会做营生还能叫手艺人,吃的就是这碗饭么!去哇,赶快寻麻刀灰去!两三下的事。”看着跑远的小兵,守义这才露出微笑,想着:一会儿出了街,也该给姐姐拍个电报。
吃过晌午饭,肖家娘仨就溜达上慢悠悠的逛开了。这一年来,日本人好像也不怎么出来了,不像以往时不时的过兵,连女师那儿的大本营也不咋听得唱歌喊号子了。老百姓们都说这日本人也快不行了,快走哇。慧香一路蹦蹦跳跳地,拿起东家的帕子放下西家的荷包,肖婶踮着个小脚,追也追不住,只好喊道:“甭跑了!妈可走不动了,再跑可就别看戏了!”芸香一边扶住母亲,一边吆唤妹妹:“慧儿!再跑我可不给你做衣服了,让裁缝做去!”慧香这才腆了脸过来,抱住姐姐的胳膊撒娇:“二姐做!我不跑了还不行!”娘仨这才稳稳地进了绸缎庄。
绸缎庄赵老板见来了主顾,忙不叠迎出来:“有日子没见肖婶了!今儿来是扯缎子还是拉呢子?”
“赵老板生意看来真是好,不是缎子就是呢子,尽是富贵料子。我们就扯身花布。”肖婶板板正正的立在柜台前,眼皮也不抬的摸着各色布料。
“花布好,花布结实耐用又实惠。您随便挑。”受了抢白的赵老板跟没事人一样,依旧笑容可掬。
“二姐你看,赵老板这样的就叫皮笑肉不笑。”慧香悄悄地在姐姐耳边嘀咕。
“别笑话人家,咱大大在铺子里也不就这样?笑脸迎人才是生意人的本分。”芸香板了脸,“再说了,人前不说长,人后不说短。妈平日的话看来你都没记住。”慧香听了,吐了吐舌头,不言语了。
赵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说道:“好个二姑娘,就冲你这番话,今儿打个九折!”
“那谢赵老板,挑好花布赶紧的。戏也快开了!”肖婶还是冷着一张脸,催着两个女儿。赵老板这下也讪讪的不知说什么好了,手脚麻利地扯好布,用黄油纸包好,纸捻绳绾紧递给芸香,“肖婶拿好慢走!有要的再来!”
等母女三人晃荡到戏园子门口,都已经听到里面锣鼓喧天了。三人忙不叠的递了戏票进去,就见园子里满查查的都是人,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平日走串着卖烟和瓜子的小贩也只能蹲在门口,盒子里也只剩几包赖烟了。
“‘小电灯’名气真大!”“那可不?嗓子那叫一个好。说是亮一嗓子,十里地外都能听见呢!宁叫跑得丢了鞋,不能误了‘小电灯’的嗨嗨嗨!”“今儿唱哪一出?”“折子戏,《绑子上殿》”“开呀不?”“开呀,马上!你不看龙套都要下去了?”
听得打板声一起,梆子击节,胡琴调子咿咿呀呀地引出了一位身穿黄衣头戴凤冠的“公主”,使了身段抬手唱起:
“银屏女绑秦英上得殿去
骂一声秦英你太无理
不该去钓鱼打死老太师
可怜他命归西……”
芸香完全被这高亢宛转的声音吸引住了,深切的感受到这位母亲的无奈与两难,一边听着,一边用手打着拍子,嘴里还跟着“小电灯”唱腔一惋三叹的哼唱着,浑然不觉身边有道目光注视了自己许久。
这本是童守义的位置,出去买了盒烟回来就发现坐了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黑真真的头发,毛登登的眼,虽说肉皮儿有点潮,但也不失平城姑娘的大气。看着她听戏听得入迷,守义也不忍得叫她起来,只好挤在不远处的胡账房跟前。大约是盯着看得久了,小姑娘有所察觉,回过头四下里看了看,恰好与守义目光碰上。守义吓得忙低下了头,装作捡东西直往地上瞅。旁边的胡账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那是肖家的闺女,看上了?我给你说去。不过……”
“不过什么?”守义突然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