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处一座不大的道观里，两人正各执黑白对弈。一人着一件半旧的蓝布袍，戴一顶窄玄冠，鬓角花白，眼皮耷拉着，似睁欲闭。这人就是此处道观的主人，其人常年嗜睡，不分昼夜，号曰半山道人。另一人着朴素的麻衣，顶上扎一逍遥巾，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用手理着下颚的胡子。这为老人就是陶然的爷爷，陶翁精研道学易理，与半山道人也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此时半山道人正在执子长考，不过那眼皮实在说不准到底是在看棋，还是在瞌睡。陶翁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说：“认真点，下棋呢。”半山道人回应：“我清醒着呢。说这琴声啊，前几天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变了扰人清梦呢。”不过那声音怎么听着都像是飘渺的神游物外，事实上也真的神游物外去了。
民间流传着许多国朝开国英杰的轶事，其中有一件故事讲的是名臣魏征梦中斩龙王。传说太宗一天晚上突然梦到一个人跪求他救命，听那人细说缘由才知道，原来此人是渭水龙王，因为犯了天条，定了死罪。这龙王打听到监斩的官员正是魏征，于是就请太宗皇帝在行刑的时候拖住魏征，或者能逃过一死。太宗皇帝应了这龙王，在行刑当天召了魏征去议论国事，论完国事又拖住魏征下棋。按太宗想来这样魏征总算分身乏术，也就救了龙王一命。棋下了一半，那魏征借口休息片刻去打了个盹，太宗不以为意，却不知道这一觉里魏征已经元神出窍，去刑场斩了那渭水龙王。
半山道人平常贪杯好饮，每次喝得酩酊大醉之后，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其实并不是真的睡觉，而是如魏征一样梦中神游去了。现在半山道人所做的事情就是做梦，他人还在道观里捏着棋子，意识却随着梦境投向了琴声传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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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琴声激荡的战局里，司空与褚知远突然听到有人放声长吟：
红尘无贪恋，梦中是我乡
踏破世间路，一觉到天涯
同时虚空中有虚线勾画，线条虚实莫测，像一张大网在空中铺开。错乱的虚线以天为幕布，在幕布上穿针引线，编织出一幅宏大的场景。一处原野、一座坚城、一场激烈的厮杀。而司空和褚知远等人就在山上俯视着山下两军对垒的战场。伴随着神奇的一幕，众人也看清了御风而来的半山道人。
来的当然不是半山道人真身，而是他的思维投影，算是一个意念体。半山道人在道观里入梦后施展神通将梦境循着琴声的方向一路漫延，抵达司空与褚知远等人交战处又借着一曲战城南的沙场氛围采集众人的思绪编织了这样一处梦境将交战的一干人等囊括其中。被梦境纳入的众人并没有做梦，却进入了半山道人的梦中，其处境准确来说介于梦与真实之间，乃是身在梦中，而非人在梦中。
司空惊诧之极。司空认得半山道人，几次游历少华山多次到半山道人落脚的道观盘桓，向半山道人请教过道学星象风水易数之类的学问。那时候司空就认为半山道人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只是没想到能高到这种地步。
尽管司空心中惊愕，但琴声中的攻势并没有丝毫停顿。大敌当前，对于司空而言褚知远就像一座积蓄了很久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出来，容不得半点松懈。反过来对于褚知远也是一样。
只听半山道人当空长笑：“你说音乐可以入道，老道今日就考教考教你。”半山道人是在对司空说话。半山道人以梦境为依托，以琴声为牵引，构筑了这一处梦中场景。换一个说法，这处场景在虚空中构建是以琴声作为引擎来牵引着现场的思绪编织的。因此这一处场景，半是梦境，半是乐境。作为操琴者，司空的琴声理所当然拥有编织梦境的权限，这也就是半山道人所说的考教。
司空在音律武学上的造诣本来就很高，刚刚在虚空成像的过程中隐隐感到空中生成的奇异景象与自己弹奏的琴声有一份无形的联系，这时听了半山道人的说法，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却还不透彻。不过不明白不要紧，既然是考教，他就可以试错。琴声里战歌激昂，司空顺着战城南的曲子一试下方战场。一试之下司空分明感到每一次拨动琴弦，就有一道暗合的指令落入下方正在激烈厮杀的军马中，山下的交战中的一路大军当真是在按照自己的琴声心意排兵列阵往来攻杀。看来半山道人真的将一只大军的指挥权给了自己，那么接下来的考验就该是打赢这一仗。
半山道人没有给出太多时间让司空理解发生的一切，很快再次开口：“朱鹭，鱼以乌。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诛者。”随着话音落定，司空看到大军背后一条条虚线又活跃起来织出新的物件——是一辆辆大车，车上是一袋袋干瘪的空口袋，口袋旁散落着零星的米。
司空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就不疑惑了。他指挥的大军表现出明显不稳态势，在交战中开始一点点的被压迫的后退。“粮草将尽”，司空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年头。
没有多少时间容司空思索，半山道人再次开口发声：“思悲翁，唐思，夺我美人侵以遇。悲翁也，但我思。蓬首狗，逐狡兔，食交君。枭子五，枭母六，拉沓高飞莫安宿。”在近乎战场边际之外的地方，弥漫起一片烟幕。云烟缭绕中渐渐显示出一幕幕模糊的景象，叠加在战场这块大幕布就像一笔插画。插画的景象虽然相对模糊但也足够让人看清，有孤儿寡母，有老翁老妪，大都是生计艰难受人欺凌的景象。
插画发挥了作用，司空一方的军马在战场上持续败退。战城南的曲调依然激昂，但司空对于如何扭转战况中的颓势毫无头绪。虽然要败了，不过还有时间，至少足够司空把这一首战城南弹完，这也是司空唯一能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司空非常好奇战城南结束时山下的场景会如何演变。没有刻意的偷工减料，司空以很高的造诣水平完成了战城南的末尾，然后自然的奏起下一幕曲子——巫山高。
虚空中的一阵恍惚，山下的城池在风中消散，直冲云霄的杀声淡去，两军变得模糊起来直到完全隐匿在烟幕中不见。原野不再平坦，地势起伏不定，渐渐有山的轮廓在可见，又似乎有河流的轨迹在烟雾幕后流动。
当覆盖在场景上的烟雾散去，巍峨的群山立起，一道蜿蜒磅礴的河水在山间纵横，以山夹水，山水并行，这就是巫山。司空曾多次行经巫山，驾一叶轻舟看两岸连山、略无阙处的雄壮景象。
脱出烟雾笼罩的还有方才交战的两支军队，两只军队借着这一阵大雾略略分开脱离接触。上一阵中，司空的兵马在溃败前就换了场景，实质损失尚不足一层，半山道人的兵马更是损失寥寥无几，因此两军基本还是完好。
半山道人的兵锋再次开始前进，猎猎招展的大旗上绣着醒目的“山”字。司空拨动琴弦，也下了迎击的指令。山下再次传来战鼓声，两军就在这片旖旎如画的山水之间展开激战，喊杀声自山下传来夹杂在古朴的琴声里。
很快司空指挥的兵马再次陷入颓势，交锋的第一线不断有士卒被“山”字军砍倒然后化作轻烟消散。显然上一战带来的创伤并没有因为切换战场而抚平，司空指挥的这支军马仍然士气不振、军心涣散。所幸地形狭隘，一边峭壁一边江水，双方都摆成长蛇阵，这使得半山道人的“山”字军兵力不能展开，多少有利于司空抵御半山道人凌厉的攻势。
半山道人的兴致很高，一面指挥大军攻打司空，一面长声作赋：“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梁，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伴随着半山道人吟诵的这一篇《巫山高》，正在演绎两军交战的幕布边缘又插一幅插画，上面显现出稻田、屋舍、炊烟，还有正在饮水的牛。
不过这幅插画可不是休战的意思。在田园风格的插画映衬下，打着“羽”字旗的一方开始出现逃兵，个别士卒扔下武器，转身逃向后阵。给旗涂上“羽”字，这就是司空刚刚取得的一项成果，总算让自己指挥的兵马有了旗号。
由于局势进一步恶化，司空不得不指挥大军且战且退，而半山道人则引兵衔尾追杀。山下巨大的战场幕布上挥舞着“山”字旗和打着“羽”字旗的两只大军一追一逃。羽字军不断有士卒被砍倒在地，山字军一路踏着这些尸体散化的轻烟薄雾追击。
琴声悠扬回荡，七弦叩响之下山势高峻水势磅礴，音韵景致不曾有半点瑕疵。尽管局势不利，司空不过是云淡风轻，镇定的抚琴弹奏。半山道人忍不住笑道：“弹的是一手好琴，挺有当年火烧赤壁的周郎风采。”司空听了也只能在心中苦笑，“再这样败退下去就只能认输了，周公瑾可没打败仗。”
其实从半人道人演化梦境以来司空一直在思索。三十五年的生涯里司空没有见识过仙家法术，更谈不上运用。但就是现在，半山道人给了他一个权限，让他可以像仙人一样操控仙家法术。对于如何操控，他懵然无知，所以他要学习。在这样一场全然不熟悉的战场中，如果学习自然只能学半山道人。
司空细细回忆“考教”以来半山道人的所有行动细节。在战城南那一曲中，半山道人先后运用了《朱鹭》和《思悲翁》的词句。先是《朱鹭》，效果是战场上出现了大量散落着粮食的粮车。后是《思悲翁》，效果是一副显示老弱妇孺的插图。《朱鹭》的本意是讲渔夫养水鸟捕鱼需要喂水鸟吃鱼，如果不喂它，那么水鸟捕到鱼后就不会吐出来。很明显半山道人扭曲了或者说活用了其中的曲意，将水鸟没有鱼吃，阐释成军队没有粮草，所以才有大量散落着粮食的粮车出现。《思悲翁》的本意是远行的人忧虑在家的父母妻儿无人照顾。按照半山道人对于《朱鹭》运用，那么对于《思悲翁》其无疑是解为战士出征后家中父母无人照顾，妻儿受人欺辱。
理解了前面半山道人对于《朱鹭》和《思悲翁》运用，半山道人解读《巫山高》的思路自然迎刃而解。“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山高水深，山不能攀，水不能渡，半山道人因此将曲义解读为久战兵疲军心思归。巫峡谷地中，羽字军的士气就在半山道人短短一段词句中再一次瓦解。
将思路拓展开来，司空想到了《上陵》。《上陵》是一部关于上林苑的乐曲，曲中演奏的是天子林苑威严而绮丽的盛大气象。之前半山道人动摇军心的法子是在粮草、父母妻儿、思乡三处作文章，其实只要大军回师这三条问题就不是问题。如果把上林苑作为三军将士的故土再合适不过了，司空决心在下一曲上陵展开反击。
尽管承受着持续的减员，“羽”字军依仗地利始终没有败北。当上陵奏响，巫山终于到了尽头。这一次并没有发生像画册翻页一样的场景切换，司空构建的上林苑徐徐被请入画面，就在巫峡之外。这一次自然流畅的衔接也客官印证了司空正在熟悉并掌握如何使用这一处空间的相应规则。
上林禁苑，跨谷弥阜，掩长杨而联五柞，绕黄山而款牛首。在司空演奏的洋洋琴声中，据有八水的上林苑缓缓扩张，逐渐与雄奇的巫峡各据一方平分了这一方天地。诸多亭台楼阁点缀在山间，下方对接着江水处一片汪洋，其中三山成岛，正是太液池。就在这一片宏大的山林水系宫殿建筑群中，一座宏伟的陵墓矗立于山巅，那是茂陵。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有什么地方比坟墓更适合作死地？司空强行将茂陵置于上林苑就是置于死地。这一招是向半山道人学的，要么打赢这一仗，要么就让自己麾下的这只军马华丽的埋骨在这样一处天家陵寝。
“羽”字军一点点退出巫峡。一路被追击给“羽”字军带来的损失超过两层，不过勉强也算司空应对得体，大军还保持了七层兵员可用。退一步即海阔天空，琴声化作一缕悲风吹拂过羽旗下败退的大军，原本落荒而逃的士兵渐渐止住溃退的脚步，司空麾下的大军正在重整战列。
半山道人微微眯了眼，出峡谷后司空的地利更具优势，司空的“羽”字军可以在峡谷外展开，而半山道人的“山”字军还困在峡谷中。半山道人笑道：“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好一个上陵，这仙人嘛，老道也勉强可以充一充数。”笑过半山道人袖袍一挥，道一声“去！”，山字军挥师急进，黏在司空的败军尾巴上冲出谷口，意图驱赶败军冲击司空正在列阵的兵马。
司空也向半空的半山道人笑道：“桂树为君船，青丝为君笮，木兰为君棹，黄金错其间。道长原来是神仙中人。可笑我几番在这少华山寻访仙迹，竟然有眼不识泰山。”随着这一句不卑不亢的言语，自交锋以来压在司空心头的阴云消散一空，司空的心境如水纹在琴声的韵律中延展铺开，与这方介于虚实间的梦境天地形成奇特的联系。每一根琴弦的拨动都在无形处洒出一片如水的音符，声音如水波，而水波的荡漾又以独特的回路反馈在司空的心头。这就是乐道的独特法理，虽然目前司空还不能理解，但这不妨碍司空把这一份模糊的记忆铭刻在心底，而在司空未来漫长的仙路生涯里，今天的这份感受将使他受益匪浅。
严格来说，半山道人也并不精通乐道，但他可以混化。梦境的诸多变化固然是以半山道人本身的阅历为根基，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混化而模拟出来的。梦中法其实是一种拟化的法门，梦中可以具现各种事物，但其法理往往似是而非，实际能有几分真切就要看造梦人的修为境界深浅了。
面对狂进的山字军，司空拨弦传令大军让开正中道路，让殿后的残兵溃入阵中，另起两队刚刚整顿出的兵力两面包抄，做出截断追兵的态势，酝酿许久的反击再次展开。
见了司空调兵遣将的应对，半山道人眯着睡眼赞道：“好小字，有长进。当初刘彻设神仙台以迎仙人，你这小子倒好，摆了座坟出来，也太没礼貌了。”说话间半山道人的先锋步卒迅速在冲击中换装，追击的前锋轻装持刀，专注于保持和败军的接触，乘势掩杀，另有两队士卒披甲立盾，转向两侧迎击司空包抄的兵马。
原本半山道人设置战场规则时候，为了简便把武器一律定为长戈，所以之前两军实际上都只能用长戈作战。到了这时半山道人终于解锁了对于兵器使用的限制。
通过琴声与战场的奇妙联系，司空在武器解锁的同时就感应到了其中的微妙变化。所以几乎是与半山道人同时，司空开始为自己军士更换武器。两翼的包抄的锋线转眼间着重甲持大斧，但也紧紧只是锋线的一线人马换上了新装。半山道人的限制依然存在，并不是可以无限制改装士卒，通过与这处战场之间尚不能理解的联系，司空领悟到那是一种类似可调配资源的概念，有限的资源并不能支持全军规模的武器更换，而他和半山道人能调度的资源大致相当。
大斧重重的砍在盾牌上，有的嵌在盾牌上，有的直接劈碎了盾牌顺带着斩在持盾士卒身上。同时防御的一方探出的长矛也迎着重装斧手刺出，有些碰触到对方的甲胄被弹开或折断，有些狠狠的贯入铠甲的缝隙深入其中。羽旗下的重装斧手不断的高举战斧再重重的挥下，每一柄大斧都饱饮敌军的鲜血，但由大盾长矛组成的阵线始终不曾被击破。
同一时间，半山道人追击的前锋轻兵长驱直入，这些轻锐的士卒手起刀落不断收割羽字军的败兵。半山老道当空大笑：“老道今天就教一教你什么叫乘胜追击。”下方司空布置的防线就在溃散的兵流潮水一样的冲击下崩溃了，溃散的阵线创造了更多的溃兵，进一步造成混乱。如是再三之后，半山道人的大军一小半已经杀出了谷地，然后冲击的态势戛然而止。
大片的箭矢带起呼啸的风声，山上都听的清楚。然后就看到箭矢像雨点一样打落在半山道人的轻兵和司空的溃兵身上，又是无数兵甲崩散作云烟，就像暴雨敲打地面溅起水花连绵一样单调而炫目。纠缠在一起的两只人马同时被箭雨洗礼，溃兵溃散的更不成章法，而追击的轻兵的犀利攻势也就此被遏制。面对势如破竹的追兵，司空还是祭出了这一招敌我无差别覆盖射击，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随着双方阵线的再次稳固，交锋的模式从追逐战转为阵地战。司空的羽字军两翼突出中心内陷，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口袋阵，对准冲出巫峡的敌军做出张口欲吞的姿态，反击的格局进一步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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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知远倚在一棵树上，眼神早已无光。一只铁笔断是非，浪迹江湖二十载，再到封侯拜相，手握重权督察天下，褚知远一步步踏上人生的顶峰。如今这一段传奇终于落下了帷幕。并不是褚知远的武功不够高，败亡于仙家手段非战之罪。秋风寥落的少华山夕阳里，褚知远及其麾下二十二人尽没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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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半山道人或者司空都没有多看一眼权倾天下的内相，两人之间还有一场胜负未分。半山道人心念微动，前锋的轻兵替换为攻守兼备的重装刀盾手，其后立起数列弓箭手作为策应，两侧仍然备了重装盾矛士兵来维持阵线。急促的号角声中，弓箭手张弓满弦齐射，崩弦声后紧随着羽箭破空声，大片的箭矢像一场暴雨洗礼了对面的阵地。同时重装刀盾手举盾相互靠拢在一起组成一道盾墙，开始缓缓向对面飘扬的羽旗进逼。两侧持矛竖盾的士卒同样尽力将盾牌靠拢组成盾墙，探出的长矛反射着寒光。
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两军战事如火如荼之际，一曲上陵就此终了。但几乎没有间隙，更为激昂的琴声在战场上空奏响。梦境的边际画布上又换了一番景象——杯酒碰撞溅起的酒水胡乱泼洒，一群文臣武将模样的人正在开怀畅饮，大快朵颐。有人醉到伏案大睡鼾声喧天，也有人步伐摇摇晃晃如倒踩七星，更有人拔剑而起当场演了一幕醉剑。显然这是一场庆功宴。
《将进酒》是乐府中有名的庆功宴曲。虽然当下两军仍胜负未分，但对于司空来说和仙人争锋，哪怕是和局也可以说是胜了。所以这曲《将进酒》司空用的理所当然。琴声起时，司空亦放声长歌：“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这一番胸中意气，就在琴曲唱词中荡开，洒落到梦境的壮美山水中。
羽旗下兵马调动。两翼仍然以重甲斧军为前驱破阵，双手大斧劈砍下盾牌像纸糊的一样破裂，持戈的甲士随后掩杀，而重甲斧军则稍事回撤，待半山道人调集更多兵力重新稳定战线，重甲斧军再度出击。如此往复循环，半山道人不断填进阻击兵力，然后在重斧之下化为轻烟消散。
中军处，手持长戈的士卒按拒马长矛阵列队，第一列下蹲持戈向上，第二列屈膝持戈平举，第三列站立举戈向下，如林的长戈指向进逼的敌军。盾墙和戈林碰撞，短暂的僵持和推搡后，墙壁自解，刀盾手撤下盾阵跃进如林的长戈中砍杀。但三段长戈杀伤并不是一块盾牌能够遮护周全，于是两军迅速进入以命换命的激烈消耗。
司空的强弩部队和半山道人的弓箭手之间另有一场交锋。司空精打细算的节省了对中军接战士卒的装备配置，仅仅安排了一个长戈阵型来抵挡半山道人的攻势，省下来资源额度就用在了大队的强弩手上。司空的强弩兵背上背着大盾，头顶戴着铁盔。每当覆盖性的箭雨打击到来，这些负盾弩兵就转过身背对射来的箭矢给弩箭上弦，箭雨过后再转身发射上好弦的弩箭。几轮相互齐射之后，半山道人的弓箭手像麦子一样一排排的被收割，而司空的大盾弩手损失寥寥无几。
在两军对射中占据优势后，司空将弓弩部队分出一部分加入到中军对山字军重装刀盾手的阻击中。刀盾手凭借着半山道人一再的装备支持，到底是撕开一些断续的缺口。此时弩手加入，司空迅速做出新的调整。士卒不再维持阵线，而是根据阵线的缺口就地转为一个个大小的方阵，方阵仍然是三列长戈对外，内心中空处由新加入的弩手填充。
重装刀盾手迅猛的沿着长戈阵解裂开的空间突击，然后再一次撞在立起的三排长戈上。锐利的破空声划过，盾牌被贯穿，铠甲也被贯穿，在近距离上，没什么盾牌或者铠甲能够抵挡强弩平射的穿透力。
很快半山道人就发现，一队队刀盾手的强攻并没有效果。面对方阵，刀盾军很难做到迅速破阵，而一旦僵持就要承受强弩的持续打击，强攻的结果就是兵力一点点的被消耗。
半山道人眯着眼想了想，眼中精芒闪烁，伸出手指着羽旗下奋战的军马笑道：“君马黄，臣马苍，二马同逐臣马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别说老道欺负你。”
局面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司空感觉很不妙，和原本如指臂使的羽字军之间的联系莫名的有了一丝隔阂，指令的执行变得不够彻底，大军似乎产生了一种难以细述的动摇，隐隐约约开始抵触命令。君马黄，臣马苍，二马同逐臣马良。讲得正是臣下功高盖主，君臣相互猜忌的事情。
说起来半山道人真的不算是破坏游戏规则，仙家手段里当然有干预破坏对手的体系法理的技巧，更何况此时半山道人不过是放松了对梦境演化出的道兵的钳制，仅仅稍微改动了道兵的运作规则而已。
半山道人并没有打算点到为止而是乘胜追击，继《君马黄》之后，又用《芳树》，一句“君有它心”道尽了司空当前的心境。梦境搭建以来，司空指挥若定，进退颇有章法。但究其根本这些军都是梦境演化出来，司空只是得了半山道人授权可以操控罢了。使用权当然不能等同于所有权，司空面临的拷问就是这些士卒的忠心。问题一直横在那里，只不过如今半山道人把它翻了出来。
半山道人用出《君马黄》时，司空所部的后阵负盾弩手首先动摇，不再发矢。半山道人用出《芳树》后，司空所部中军开始动摇，方阵中的弩手呆立不动，持戈士卒仅仅结阵自保而已。及至半山道人用出《有所思》，司空派遣到两翼进行包抄的重甲斧手已经缓缓收队，脱离了接战。如果这是一场真实的两国交兵，那么司空此时已经众叛亲离。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它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
司空听着这一首《有所思》，心中平静。能与仙人争锋至此，夫复何求？大概坚持到现在已经算得上虽败犹荣了，至于半山道人最后的离间计是否公平实在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既然不再执着于胜负，司空便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一处梦中世界的奥妙，总结前面与半山道人交手的得失。君马黄、芳树、有所思三首乐府曲刚刚半山道人当作了离间计来用，那么显然君马黄和芳树中的君王，有所思中的夫君因该是拟为自己，都是暗喻君臣相互猜疑。再回想之前半山道人活用朱鹭和思悲翁，分明有着连贯性存在。司空心中豁然开朗，之前恐怕不是半山道人曲解词义，而是饶歌二十二曲本就是一整套相关的乐曲。试想作为汉家宫庭曲目，满朝文武难道会去欣赏诸如有《朱鹭》中渔夫打渔亦或者《有所思》中描述的家长里短？恐怕都是用了暗喻的拟化表达方式。《礼仪志》中载饶歌曰：其短舞镜歌，军乐也。汉时的记载最为可信，饶歌二十二曲从头到尾都是宫廷军乐。
思索的同时司空尚且分心感悟琴声与梦境的奇妙联系，一份份来自梦境的反馈汇到心头，司空恍惚间明了——自己的琴声是这一片梦境世界根基一部分，而作为构建这一个梦境的核心之一，自己与半山道人对于梦境演化出的一切所具有的权限是平等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半山道人的考教相当公平。
对于饶歌二十二曲的理解和对于琴声演化梦境的理解在司空心中交错，明悟瞬间升起。指尖触及琴弦的一刹，司空拨弦换曲，奏响了自朱鹭以来的最强音。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缠绵亦或决绝，婉约亦或直白，最终不论是夫妻间缠绵婉约的倾述还是君臣间的直白决绝的信诺，都化作了无可置疑的信念随着琴声洒落山下。
羽旗下，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沉默厮杀的甲士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情绪，然后他们怒吼。司空听到了，半山道人也听到了。那声音宣示着这些原本不过是梦境演化的士卒有了一种可以称为意志的东西。
“上邪，今日方知汝意。”司空悠悠叹息。
饶歌二十二曲皆是军乐，上邪也不例外。上邪的本来面目从来都不是国朝文人们常常用以形容男女间山盟海誓的词句，而是描述君臣间生死相托的承诺和誓言。从山间抚琴养气到褚知远率众来犯，再到在梦境中与半山道人各领一军争雄，半山道人对于曲意的妙用，司空自己博闻强识的阅历，终于驱使司空在这样一处万军峥嵘的奇妙梦境中解开了古老乐府的真义。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除非巍巍群山消逝不见，除非滔滔江水干涸枯竭，除非凛凛寒冬雷声翻滚，除非炎炎酷暑白雪纷飞。《君马黄》、《有所思》，几句莫须有的猜忌怎么能够撼动。
司空可以在山上感到山下厮杀中的士卒的滔天气势，那是真正的百战雄师一往无前慨然赴死才有的豪情。重甲斧军再一次列阵出战，一排排大斧挥动时闪过耀耀寒光，劈砍的气势直可斩山开岳。山字军的阵线逐渐瓦解，再也不能重整。
半山道人叹气，他看到了羽旗下甲士身上隐隐泛出的玄光。那是超脱出这一次战棋推演层次的表征，这种隐现的玄光表明这些兵马已经是真正意义上可以降妖伏魔的道兵了。哪怕半山道人撤下这一处梦境，这些士卒也能在梦境之外驻留片刻。
《上邪》并不是一首很长的曲子，事实上在饶歌系列中非常的短。但一曲《上邪》却在短短的时间里决定了这一次考较的胜负。在半山道人的感慨中，曲目已经换了《临高台》。而半山道人刚刚还雄壮的大军已经不复存在，只余一些残兵败卒还在溃退流窜，然后在画面的边缘模糊去踪迹。
得胜的军马分出一小部分扫荡残敌，而大部则整军而还，直向山上来，最终在主君的四周站定列阵。
看着麾下甲士簇拥在侧，甲胄森然，层层环列，直漫延到山下，司空心中豪情油然而生。手握雄兵，纵横天下，这是何等的意气。司空感受着胸腔里涌动的豪情，意气难平下合着琴曲长诵《临高台》的乐词：“临高台以轩，下有清水清且寒，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高飞离哉翻。关弓射鹄，令我主寿万年。”
其辞初时尚朗然清亮，及至末句已然慷慨激昂。但那时司空的声音已经被浪潮般的声音淹没，四面环卫的甲士齐声高呼：令我主寿万年！
上万甲士的吼声若万钧雷霆响彻云霄。重重甲士簇拥中，司空高踞其上，抚琴赋诗，操生杀大权，恍然间仿佛一代雄主君临四方。
半山道人眯着的睡眼已经完全睁开了，望着这等非凡气象终于叹服：“以凡间武学力敌仙家，从此世间又多一人矣！”
注释：
（1）巫山本在山西，后随着晋巫文化的南下，使得南方许多地方出现了巫山。而其中三峡巫山则因为山水景观格外出色，经过唐代文人的反复渲染最终成为了现代公认的巫山。因此在汉代乐府《巫山高》中可见“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的字句。显然淮水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四川。本文并不深究所谓巫山应该在哪里，而是使用现代巫山概念。
（2）上林苑：上林苑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县境，纵横300里，有霸、产、泾、渭、丰、镐、牢、橘八水出入其中，是历史上极为壮丽的皇家园林，其气魄之宏大在中国历史上只有秦始皇的阿房宫可以比拟，后世圆明园、颐和园之流望尘莫及。实际上上林苑就是阿房宫的翻版，秦始皇首开先例以山川为宫室，在东海之畔设宫门，只不过他死的相对要早，因此不论阿房宫还是始皇陵都没有真正完工，更遑论气象绝伦的那个西门在昆仑，东门面海的只存在于臆想中的建筑了。汉武帝效法始皇帝，由于刘彻更长寿，因此在有生之年完成了上林苑和茂陵的修建。上林苑可以看作阿房宫的重现，而茂陵可以看作始皇陵的继承。
（3）神仙台：明台是汉武帝建章宫中最壮观的建筑之一，为祀仙人处，史料记载高五十丈。
（4）昆明池：《西南夷传》有越嶲﹑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身毒国，而为昆明所闭。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估算水域面积约10余平方公里。西湖目前水域为6.39平方千米。由此可知历史上西北地区山林茂盛，水系发达，这也是上古时期西北地区文明发展的自然基础，自唐以后渐渐荒芜。
（5）太液池：太液池是汉武帝的御用湖泊，其中又蓬莱、方丈、瀛洲三岛，这种一池三山的形式为后世宫苑中池山之筑的范例，比较有名的还有唐代仿汉所作的太液池。
（6）汉尼拔在坎宁之战中对于阵型的部署为中心突出两翼拖后转为两翼突出中心内陷的半月形口袋阵。
（7）西班牙大方阵是1505西班牙海军陆战队在意大利开创的，基本打法就是用长矛手混合火枪手列阵作战，最初还有戟手和剑盾手。长矛负责稳固阵线，而火枪提供持续的杀伤里。这是一种典型的阵地战战术。因为阵型的保护，使得火枪手手可以从容的填装弹药和瞄准射击，并且往往是抵近射击。所以这种打法完全掩盖了早期火枪填装慢、射程近、精度差、威力弱的缺点，使得火器和步兵成为战场的主宰，把中世纪的装甲骑士淘汰进了历史，从而推进了火器技术的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