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妈妈过门不久，雪梅的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父亲请了一些劳力把镇上家里的家具、物资等往大山老家搬运，理由是镇上的房子是在人家地盘上，不是他的祖根父业，因此，他要全家人集中住在老家，便于耕作照管土地，并声称迟早要卖掉镇上的房子。嫂子蓉蓉对此大发雷霆，十分不满。
歇斯底里发泄一通后，嫂子果真把燕儿往背上一背，提起她和孩子穿戴的衣物对小姑子说：“二妹，从今天起，我就过大山去和爹妈他们住在一起，不再回这镇上来了。你打算怎么办，你是继续住在这里还是过去住呢？我希望你和我们住在一起，也好帮助我照看燕儿，燕儿逐渐长大了，也越来越离不开你。再说，你一个人住这里没人做伴也很孤单，还是到旮旯湾去好些。”
自母亲去世后，往返于镇上和老家之间的雪梅从未思考过她必须固定居住哪里的问题，她觉得两边都是自己的家，住在哪里都是正常的。只不过老家现在有父母，又有嫂子和燕儿等亲人，而且有田有土有活路干，她当然要经常过去帮助干家务，协助嫂子带好小侄女。至于小镇这片土地，她觉得她对它的感情胜过旮旯湾，因为这里才是真正生她养她的地方，也是生母去世的地方。尽管母亲的遗骨没葬在这里，灵位也移到了旮旯湾，但她总觉得生母的灵魂还在这里。她要用夜晚的时间，在这里守护着生母的英灵，不让生母孤单和寂寞。她把这内心话告诉了嫂子，斩钉截铁地对嫂子说，她决定白天住旮旯湾，晚上住在小镇，她绝对不会彻底离开小镇，放弃小镇的这个家。至少在这三五年内不会，这是任何外力都阻挡不了的决定。
蓉蓉听后很动感情地说：“二妹，你是个好女孩，是个很有孝道的人，一点不像你哥。妈走后，嫂子不但没照顾好你，还动不动对你发脾气，实在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死去的妈。嫂子真的是心情不好，这次决定到旮旯湾去住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你哥又不爱管我们，我们娘俩不靠土地，不靠爹妈给我们留下的那点家产怎么办？所以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但是，我还是担心，爹要真把这房子卖了，你住哪里呢？我还是劝你顺从他的意思住到老家去，有他们吃的，也就少不了我们的。住在一起，我们互相也好有个照应，你一个人住这里，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雪梅信心十足地说：“嫂子，你别想得太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爸爸只是那么一说，哪能就真舍得卖这房子哩！即使他真卖了我们的房子，不是还有大妈家的大哥、二哥的房子空着吗？我是他们的亲堂妹，他们还会忍心让我露宿街头，不让我住吗？再说，我只是晚上住在这里，白天我仍然是多数时间陪着你在老家那边一起劳动，一起带好燕儿，我们照样能互相照应。过几天，我就是满十五周岁的人了，已经不小，我会自己管好自己，照顾自己，你放心吧！”
讲到这里，雪梅惊讶地对嫂子说：“我们尽扯些闲事，差点误了正事，今天是七月初九，是我们家新亡该接老祖宗进屋的日子呀！你说是不是？”
蓉蓉也深感愧疚地说：“是呀，都是我不好，被爹带着人来搬东西气昏了头，居然把这桩大事给忘了，多亏你记住了，我们赶快做准备吧！”
两姑嫂在堂屋的货柜底下翻出了两张大红纸，在抽屉里找到了笔、墨和砚台后，关好门窗，便急忙赶往旮旯湾住地。到了院坝，看见从镇上搬来的东西还有几件没抬进屋去。
雪梅对父亲说：“爸，今天是接老祖宗的日子，我和嫂子把纸、笔、墨、砚都带来了，我这就给你把墨磨好，你歇一会把祖宗牌位写好吧。”
父亲问今天是初几，雪梅说：“今天是初九。”
父亲说：“正接应该是初十，今天我很忙，很累，明天再写吧。”
雪梅固执地说：“爸，你说过，新亡必须早接一天，为的是让老人们在家多住一天。我一定要在今天接，我非常想她们在家里多住上一天！”边说边开始砚墨。
父亲听得出女儿沉重的心情和含蓄的话语，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活路，提起毛笔在裁好的红纸上写下了林氏列祖列宗的牌位。
雪梅把牌位两侧用糨糊粘成圆筒状，穿上两棵粗壮结实的高粱秆后，周周正正地插在米中端供于桌上，点上油灯和香烛。与此同时，又麻利地端出了她亲手培植的各类种子嫩芽——老祖宗们的马料，拴上红纸条后，分别摆在桌上的两旁，中间的大盘麦芽中央照样点上菜油灯。做完这一切，她虔诚地叩头、作揖。此时，她的泪水竟如缺堤似的流淌着，无法自己。
去年的今天，生母带着她教她做这一切时，她对做这事很不上心，暗自觉得母亲的虔诚、认真近乎于滑稽、愚昧，所以她总是走神，不是把蜡烛绊倒，就是把灯盏掀翻，引来母亲的一顿训斥：“毛脚毛手的蠢丫头，做什么都不心细。等哪天我不在了，让你单独来做这点事情都做不到怎么办！难道这些事也要让你一年辛苦到头的爸爸来做，让你拖儿带崽的嫂子来做吗？从小就要养成做就要投入，专心致志的好习惯。”
在严厉的训斥中，雪梅有很大的抵触情绪，心想，有你做就行了，我干吗要学这些无聊、无用的事呢？
她万万没想到，还真让生母说着了，今天竟然是她单独在此摆弄这一切，而且在她接的人中就有自己的生母，因此，她对今年的这个传统节日比任何一年都看重，都渴望，都虔诚。她把牌位视同生母的身躯，无限敬仰，亲切抚摸，拥入怀抱，她还幻想、祈求能听到她严格训斥的声音。她很想纵声大哭一场，又唯恐触怒父亲，只有一个劲地强忍。她围着供桌，磕不完的头，烧不完的纸，流不尽的泪，缠缠绵绵两个多时辰，直到嫂子在厨房那边喊了她三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雪梅在堂屋里做这一切，父亲知道，嫂子也知道，但他们都各有各的事，没过来插手。继母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也没过来，直到香烟袅袅，纸钱成灰时，她才惊慌地问嫂子怎么满屋烟雾。嫂子很大声地告诉她：“是我二妹在堂屋里接老祖宗，在那里点蜡烛，烧香化纸。”
继母才恍然大悟，并说：“真的哩，今天是七月初九，是接新亡的日子，我还搞忘记了，还多亏你们记住。今天的晚饭，我们就多炒几个菜供老祖宗。”
晚餐是嫂子和继母做的，雪梅基本上没插手。进餐前，先供奉祖先，全家人都在供桌前磕头烧了纸，父亲还给亡灵奠了酒。在祭奠时，雪梅看得出继母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地对先人的尊敬，没半点虚情假意。
开饭时，继母给每个人舀饭都舀得很满，雪梅站起去把自己面前的那一碗往甑子里赶去一大半后才端着吃。继母说，年轻娃娃家就吃那点点饭行吗？又一个劲往她碗里夹菜。雪梅被她前前后后的诚意所感动，很自然地说了一声：“妈，别拈了，我吃不下了。”
继母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还是给她拈菜。
嫂子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我和二妹又都是小辈，********就不用你添，我们自己动手，你只管帮我爹添饭就行了。”
嫂子和父亲都说得比较大声，还真让继母全听懂了，说：“就这样办。”
雪梅进一步证实继母的耳朵的确有些背，看来，训练大声说话很有必要。
万事开头难，雪梅叫出第一声“妈”后，在往后的日子，她就一直都把继母叫妈。在这传统中元节的五天时间里，雪梅过得比较充实，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堂屋里供桌下的蒲团上度过，跪着、坐着或斜靠于桌子脚边。她要让供桌上的香火不灭，灯烛长明。她不感到孤单，不感到寂寞，她感觉到生母时时陪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她的左右。她稍一打盹，就看见生母在微笑，在向她靠近，然后，她就想和她聊天，向她倾诉。尽管醒来是南柯一梦，她还是感到满足，感到开心。
她多希望经常处于这样的梦境，沉溺于这样的梦幻，然而好景不长，七月十三日——中元化财的这一天很快就到来，她将再次和生母分别了，这是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她想多留一天也不行，她必须忍痛割爱地送走生母。
这天的供品仍然是嫂子和母亲准备，不用说自然是相当丰富的。这夜的祭祀包是林雪梅亲手封存，父亲手执毛笔按受用人的辈分、姓名逐个分、写。梅子看见父亲写包时，生母的名下是厚厚的十大包，几乎占了总数的十分之一，足见生母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
烧包时，除了不懂事的燕儿外，全家人都庄重、肃穆、虔诚。尤其是雪梅，因为七月十三这个日子对于她来说具有双重意义：十五年前的这一天，她拼命地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在死亡线上挣扎，在痛苦中支撑着赋予了她宝贵的生命。也是这一天，她悲悲切切地把生母的灵魂送往另一个世界。这种戏剧性的人生轮回给她的伤害和打击很大，导致她身心极度疲惫，也促使她迅速长大成人。
她想，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满十五周岁了，言行举止都得像个大人一样，不惹父亲发火，不让母亲讨厌，要竭尽全力维护这个家的和谐与安定。因此，她把满腔悲泪强行咽到肚里，直到第二天晚上回到镇上小屋里，躺在小床上才尽情地哭个痛快。
这年的收成，不知是因去年种鸦片误了节令的关系，还是因为长时间干旱缺水的原因，比往年减产得太多。前段时间看着长势喜人，丰收在望的苞谷和稻子到收获时竟有一部分成了瘪壳。据父亲统计，苞谷只有去年的一半多一点，谷子只有去年的三分之一。全家人包括才进门的母亲对此都忧心忡忡。父亲却非常沉得住气，不但不慌张、不发脾气，还反过来安慰大家说：“这没什么了不起，大季不行靠小季。只要我们抓紧把小季种上，荞麦杂粮一丰收不就补上了？再说我们家往年的陈谷还有的是，就是今年颗粒无收也不会让大家饿肚子。”
难得父亲这样想得开。林雪梅心想，这还得多亏这个母亲进了门，让父亲心里高兴。
由于父亲的性情开朗起来，对女儿、儿媳的要求也就没以往那么苛刻。加上母亲的参与，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所以今年的秋收、秋种并不感到十分紧张，也不很累。梅子基本上没有下地干活，多数时间白天留在家里照看燕儿，煮饭、养鸡喂猪，活儿倒是不轻松，但比在外面日晒雨淋强得多。晚上，雪梅要把白天搬回来的苞谷撕皮并整理好，有时要干到黎明时分。
雪梅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愿意，没任何人勉强她。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应该为这个家多效力，多为父亲分忧。
在忙忙碌碌的日子，全家相安无事和和气气。
活路忙完了，农闲了，人们没事干了，让人烦心的事也随之出现了。起初是嫂子到旮旯湾邻近的野角乡哲庄村报名参加了不脱产的村干工作。雪梅对嫂子的这一举动是从心底支持的，并为她高兴。但这样一来家里的事全丢给了雪梅。日子一久，全家人都受不了了。但父亲并没有当面发作，依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在这个农闲冬季，兰田镇人民政府在镇街头一栋没收过来的大瓦房里办起了免费冬学——农民夜校扫盲识字班。雪梅心想，一是免费，二是夜校，三是农闲冬季，三条都适合她的具体情况，真是机缘巧遇，万万不能错过，便当机立断地报了名。
报名后，她又忐忑不安，担心父亲反对，担心嫂子不支持。惶惶惑惑一天之后，她决定先找嫂子。当她把实情告诉嫂子后，嫂子兴奋得连声说好，并真诚地说：“二妹，你早该这样了，你这么聪明，是块读书的料，过去都怪我太自私，想得太窄，光为我考虑，没为你着想，把你给耽误了。这次我一定支持你去学习。从明天起，外边没要紧的事我就少出门，多在家里做事，让爹妈高兴。要出去我也把燕儿带上，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
在嫂子的真诚支持下，雪梅进了三个月的夜校。
一开始，她对这次能有机会求学抱有很大的希望，渴望着在老师的教诲和自己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文化水平有较大的提高，为将来的深造奠定坚实的基础。两三晚上以后，雪梅大失所望，夜校的各个方面和官学根本无法比。
三个月的夜校匆匆结束了。雪梅自我总结从文化程度的提高方面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她也不后悔。在这短促的时日里，她初步感受到摆脱原来狭窄而复杂的小家庭生活圈子，使自己融入人民群众之中，为大多数人做点事情，会使自己心胸开阔，见多识广，这也是一件好事。
不久，嫂子居然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积极分子成长为副乡长，半脱产干部，这是她努力工作、追求进步的结果。自此，她便毅然决然地提出要和父母分家，带着孩子搬出去住。父母也没怎么挽留她，由着她找人帮忙把自己需要的粮食、物品运走了。
嫂子带上燕儿离家另立门户后，雪梅感到格外孤独和冷清；加上父亲情绪反复无常，喜怒不定，让她心烦意乱，寝食难安。她一天也不想待在这个令人心生寒意的家。但自她从干妈处得知母亲怀孕的消息后，又开始对这个家寄予了新的希望，她幻想着不久的将来，母亲会给她生个活泼可爱的小弟弟，这样就会给全家带来幸福和欢乐，因为这是父亲长期以来的愿望，也是父亲经常和生母吵闹争执的主要原因。这次真要天遂人愿，能让父亲如愿以偿地抱上个幺儿，父亲定会兴高采烈，变得宽厚仁慈。
雪梅朝朝暮暮梦想着黯然、冷酷的岁月即将离她远去，充满温馨、和谐、关爱的幸福生活频频向她招手。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心甘情愿超负荷地为家里做着她力所能及和力不从心的事情。
数月的辛勤付出，父亲对她的表现相当满意。这年的春节，嫂子还算通情达理，带着燕儿回家吃了顿团年饭，歇了一夜，大年初一吃了汤圆后才离去。哥哥仍然没回来过年，只是托人带了口信向父亲拜年，向全家问好。
春节后没多久，父亲开诚布公地对女儿说：“孩子，你已经不小了，是懂事的时候了，就我们现在的家庭状况来看，你妈年纪还轻，往后你的弟弟妹妹会不止一个，也就是说吃饭人口会越来越多，而劳动力会越来越少，我的年纪也会越来越大，会有无法照管你的一天。你就听我的话，从此放弃读书求学的念头，趁外婆还健在，安安心心陪她老人家过两年，由她老人家操持布置你成个家。你往后的日子肯定过得美满幸福，汪家大舅家是很殷实可靠的大户人家，父亲绝不会害你……”
父亲的直言不讳让雪梅子伤心、绝望，也让她清醒地认识到绝情的父亲仍把她当包袱，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她扫地出门。她下定决心，绝不步哥嫂的后尘，她要和命运抗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