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大学梦碎，负气而出。决心在别人的城市闯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我要衣锦还乡。”夏天顿住了，夏莲伸出那两根丑陋的手指帮她擦拭泪珠。
“妈，你知道吗？当年我去找那个同学的时候她却跳槽去了别处，没人知道她的去处。人生地不熟，举目无助。幸好你让我多带了一点钱防身，不然我真的是要露宿街头。每间贴着招聘启事的工厂门口都蹲着一堆的求职者，没有熟人介绍身份证都递不进去。我高估了自己的优势，低估了打工生活的艰难。后来看到一间小饭店招洗碗工，我去应聘居然成功了，去之前是抱着捡黄金的雄心壮志去的，没成想应聘到一个洗碗工都让我感激涕零。”
“我的手天天泡在盐油水里，起皱甚至溃烂。一个人住在饭店的低矮的阁楼里，头被撞了无数个大包，晚上身边连个喘气的都没有。莲儿，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熟睡时嘴角挂着的口水和夏至磨牙的声音。”
“后来，我听说会用电脑可以进工厂做文员，于是我就拿着刚到手的第一份工资去报名学电脑，没时间学我就利用午休的时间去学，一心想着学会了能做文员，穿得漂漂亮亮的进出在高级的写字楼。可才学了三天，那间培训班就关门跑路了。我不愿相信，幻想着骗子一定还躲在里面，疯狂的想要砸开玻璃门把躲在里面的骗子来拉出来暴打一顿。也幻想着某一天又会重新开门，直到有一天那里变成了士多店。一个月的血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痛心疾首啊。”
“一连串的打击让心高气傲的我心灰意冷，我想堕落，我真的想堕落。超哥是饭店的老顾客，他说发廊妹的收入很可观，时间久了我也知道很多发廊都是挂羊头卖狗肉。超哥把我带到一家发廊，扎着小辫子的男老板很满意，让我马上就上班。当我在阁楼给第一个男顾客洗头他的手摸上我屁股的时候，我感到恶心和屈辱，也明白了自己连堕落都做不到。慌不择路的扑回了小饭店的怀抱。”
“晚上扎着小辫的老板来找我，说愿意教我理发，不用做洗头妹，说我的形象好，一个漂亮的女发型师站在店里也很养眼，而且他可以护我周全。能学到手艺，收入又比洗碗多，我没理由不去。”
“于是我当起了学徒，我曾经试过把人家四六分的发型剪坏了，后来只能剪寸头，后来寸头也剪坏了，最后只能剃光头。白干不说还要赔钱给人家。一站就是一天到晚上脚肿得鞋子都撑烂。还有就是在那样一个相对比较复杂的环境我还要学着洁身自爱，严防死守。”
“四年后，老板家里有事要把店盘出去，我和另一个店员一起把店盘了下来，忙着打理店，忙着学习新技术，小店换大店。我很想回家，可我总觉得自己还没成功，我一定要衣锦还乡。前年又深圳市区开了一间店，美容美发一条龙。可我还是觉得自己不算成功，回来也不够风光，就一直这样拖着。现在我回来了，妈却是这个样子了。妈啊……”夏天泣不成声。
夏莲伸出那半个手掌摸着夏天抽搐的背部。
“莲儿，我真的很后悔，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家……”
“姐姐，回来就好。”
“现在回来有什么用？妈都成了这个样子了。”
“姐姐，你别这样，你这样妈会更难过。”
“不行，我不能让妈就这样躺在这，我要给她转院，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我要让妈站起来。我这就去找医生。”夏天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夏莲一把拉着她说：“姐姐，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妈生龙活虎了一辈子，现在却躺在这一动不能动，你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吗？”
“我知道，我肯定知道，可……好吧，我和你一起去找医生。”
医生办公室，只有两个值班的医生在里面。大晚上的谁吃饱没事干理你转院的事。
姐妹俩站在过道又气又恼。
“莲儿。”
姐妹俩闻声蓦然回首，看到马栋梁和冬梅提着一些水果走来。
“夏天？”多年未见马栋梁有些不敢认。
“栋梁哥。”夏天像见到亲人一般感动和情切，然后冲一旁的冬梅礼貌的笑笑。
“你们站在这干嘛呢？”
“我们想给我妈转院……”
“这样啊？这要问问医生，看看医生的建议。”
“医生不在。”夏莲向马栋梁诉求。
“哦，那我打个电话给尚东。”
马栋梁摸出手机，三个女人，六只眼睛眼巴巴的望着他。
“喂，尚东，你在哪呢？”
“表哥，我在家呢。”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都感觉到冷冰冰的。
“你来趟医院吧，我们有点事问你。”
柳尚东的办公室里。
“转院？舟车劳顿，你们还是让患者少受点苦吧，她这种情况去那个医院找那个专家都不能妙手回春了，你们家属现在要做的就是护理好患者，不要生褥疮，让患者少受点苦。”
冷冰冰的大白墙，冷冰冰的人，冷冰冰的语气。
众人面面相觑，却又有些不甘心，不是常常听说什么“起死回生”、“妙手回春”、“华佗在世”吗？关键时候都去哪了？
“这只是我给你们的建议，如果你们家属确实想转院，我们也绝不会阻拦，还有就是病人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去精心护理吧。”柳尚东是千年不变的冷，一双眸子就像千年寒潭，一张就像冰雕。
回家？
常常医生说回家去吧，回家去想吃啥就吃想喝啥就喝，就等于是判死刑了。
虽然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但现在医生这么一说还是无法抑制的悲从中来。
夏莲和夏天一起送马栋梁和冬梅。
“夏天，莲儿，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百病，你们不要过于悲伤，保重身体。”马栋梁像个大家长。
莲儿轻轻点头。
夏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栋梁哥，谢谢你，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栋梁哥。”
冬梅听了心里有点不舒服了，以前？以前走得有多近？
马栋梁笑笑挥手告别。
冬梅回过神来急忙说：“我们先走，有事打电话。”
目送着小夫妻走远。
“莲儿，你也回去吧，早点回去休息，我在这陪妈。”
夏莲明白姐姐的心意，红着鼻头轻轻点头。
夏天用盆子打来热水，细细的帮何招娣擦洗，泪流成河，有的掉进水盆里，滴答有声。
“什么荣归故里？什么衣锦还乡？妈，如果我以前能常回来看看您该多好啊……”
何招娣住院期间夏莲每天都会来医院帮着护理，偶尔也会碰到柳尚东，但她从不敢和他打招呼，如果可以她宁愿绕道走，觉得他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冰山。
一个礼拜后，何招娣出院了。住院的费用是夏天出的，她还塞给夏至一张卡，说是以后的护理费用。没人敢和她挣着付费，知道她心里难受，也许只有这样能减轻她心里的懊悔。
那个病危的老人家也终于翘辫子了，何招娣也终于有了专人护理。
夏天也准备回深圳去了，在她回深圳前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那天夏至和小翠没有去开店，说久违的团圆饭要在家里吃。小翠下厨整了一桌子的菜。当夏天见到王龙的时候她深深感到心痛、心酸，为夏莲感到惋惜，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夏莲的自强自立。骄傲的她也深深感到自己做为一个姐姐的能力不足，没能给妹妹帮助，不能帮妹妹摆脱不幸，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滋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