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过的时候,睡意不断。你说,走,去吃夜宵。我听见你的声音霎时睡意全 无,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跟在你后面。我们在一家烧烤店里点了很多菜。你支着下 巴谛视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你咧嘴笑出了声 :“小孩,还是家乡的味道好吧 ?”我 油嘴满面地奋力点头。你自言自语地说 :“在外面这么久,还是觉得这的味道最好。” 你抿了一口啤酒,递过来示意我要不要喝。你说,小孩你越长越有模样了。然后你
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心事。我竟接过那杯啤酒囫囵地吞了一大半下肚。你无 奈地扬手给了我一个爆栗,我吃痛一叫,你嗫嚅地将酒杯拿了回去。那晚上,我不 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醺然的时候,你说了好多话,只是连个大概印象也 没有了……
睡得正迷迷糊糊时,你一把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昏昏沉沉地又倒下去。我惺 忪地半睁开眼睛,看见了你的影子。你说“:小孩,我饿了,快去买早饭。”我翻了个身, 微弱地哼哼 :“我要睡觉。”你并不理会我,一把将我从床上抱起来,我四肢挥舞踢 蹬挣扎着,尖叫着要你放开。你鬼魅地抿嘴一笑,问我去不去。我没办法,只好妥协, 下楼去给你买了一笼包子。你很满意地吃完早餐后,又继续打你的游戏。我则像一 个女佣一样帮你收拾你乱糟糟的房间。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是能永远这样不卑不 亢该多好……
回到学校后,生活一如既往地耗着。高三那年的暑假我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 我想给你个惊喜,便拿着通知书一个人踏上了前往成都的火车。那天晚上成都下了 很大的暴雨。我站在你的出租 房 外,屋里没人,却迟迟不见你回来。我蹲在门口, 倾盆的大雨打湿了我的衣服,好冷。我紧紧地摸住口袋里的通知单。我冷得瑟瑟发抖, 眼皮也越来越沉,隐隐约约地感到温暖的力量正从我的身体里流失。手脚已经冻得 麻木了,我的头开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间,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烟草味。一个 影子快飞地跑过来,用强有力的手臂将我揽在怀里。梦魇般的声音伏在我耳边局促 地低喃着 :“小孩坚持住。”我会心一笑,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将通知书掏出来,眼 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之时,我虚弱地将眼睛眯开一条小缝。一米阳光投射进窗户,正照在 你们接吻的脸上。我的瞳孔陡然惶恐地放大,我真真切切看见她在亲吻疲惫的你, 你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似乎一夜未眠,下巴上还有浅浅的青色胡楂。我想继续假装 什么也没看见,可是却如中了魔怔般愣愣地望着你,心里一阵酸楚。
看见了我,你一把推开那个妖娆的女人,你试探地叫了声 :“语语?”我像是小 孩丢失了心爱的玩具,“哇”的一声号泣了起来。你抱着我,用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 背 :“小孩不哭。”你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声嘶力竭,好像所有的泪水都掩不 掉心里的那道疤。
女人娇嗔地喊了一声“威”,你的背影僵了僵,你侧过头满眼都是歉意。她嗤鼻 一笑,戏侮地反问 :“看来传言是真的了?你和这小狐狸精有一手。威,你的品位怎 么变得这么差了 ?”她轻蔑地盯着我,语气暴戾而又乖张,她就像是一个不可一世 的女皇,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出丑。你愠怒的眉宇间欻然有了一丝的厌恶,你声音不大, 却字字铿锵地说 :“请你出去 !”
她霍然怔住了,错愕地望着你,满脸不敢相信的哑然。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绝望地摒下一句 :“好,算你狠。”便毅然转身,踏着“嗒嗒嗒”的高跟鞋声响消失 在了病房门外。我抽咽着望着你,你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疲倦地说 , 小孩, 没事了。你眼里的冷静通过陆离的光线投射进了我的视网膜,我给了你一个紧紧的 拥抱,你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泯然一笑……
2011 年,我在上海求学。那时你已经毕业近一年,在一家小型的设计公司当室 内设计师。我也已经不再是你当年口中的小孩,我有了一头长长的栗色的卷发,穿 着也渐渐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丑小鸭也有了公主的骄傲。学校里很多男生追我,我 总是毫不踌躇地一口回绝。他们都以为是我太高傲、目中无人,只有林辰说了一句话, 直戳我的软肋。他说 :“语语,你心里的那个人已经占据了你的全部位置,再也容不 下他人。”我愕然地莞尔一笑。林辰后来也成了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因为有时他比 你更懂我。只是我不说,你也不问,就这样一直滞待在那里……
你来上海找我的时候,看见现在只比你矮了半个头的我,连拥抱都显得那么生 疏。在星巴克咖啡馆里,我阒然地喝着咖啡坐在你的对面。你蓦地翕动了嘴唇,淡 淡地说 :“小孩,我要结婚了。”你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却毫不见眉梢的喜悦。我夹
的方糖因为手突如其来的一抖掉在了桌面上。我尴尬地将咖啡杯端起来抿了一大口, 苦涩的味道浓烈地在味蕾间慢慢化开。我没有直视你,只是强噙着眼泪将视线瞥向 窗外繁华的街头,手指在咖啡杯上来回摩挲着,指尖刮得杯面窸窣作响。我含糊地 应了声,哦。你说“:小孩,我娶她好吗?”我心里莫名一紧,莫名地苦笑了起来“好 !” 你拿出一幅包好了的素描画,递给我。上面画的是我睡觉时的样子,傻乎乎地流着 口水。你无奈地说 :“小孩,以后没机会再画了。”我怔愣地看着那幅画,想起了那 天晚上在你家,我恍然明白了原来你一夜在为我画画。我颤巍巍地将它推回到你面 前。你封缄不语地看着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你离开的时候,我趔趄地支起身,踉跄地往外走。你的一句话可以让我无处遁形, 我的心空了,像是提线的傀儡一样没有任何可以思考的余地,只有你毅然绝然的背 影。那一夜,我拉了林辰去酒吧,喝了个酩酊大醉。我自嘲地苦笑着,却又在下一秒 蓦地泪水滚滚而下,一如泉涌般哭得撕心裂肺。林辰手足无措地安慰着我,我的意 识却从未这么清醒过。
青春的这么些年,我们终究因为时间和距离输掉了彼此的承诺。原来真的一语 成谶,我们终究没能逃过命运的轮回。那些微末的过往回忆和永远相伴的承诺留在 了荏苒时光的隧道里,卑微得再也找不到来时之路。末了之后,我们没能肩并肩陪 对方看世事无常、沧桑变化。那些年少时的任性执着终究随着最后一句祝福无疾而终。
我向学校申请了前往美国留学。签证很快批下来了,我谁也没有告诉便慌忙地 前往美国。我在异地的天空下,听着陌生的语言,吃着陌生的食物,心里还是有疮 痍的。我仓皇地逃离了你所在的那片土地,那片我爱得深沉的故土。可是,无论逃 多远,心始终扎根在那里……
收到你发来的婚帖时,已经是五月的末尾了。我最终仍然决定回来参加你的婚
礼。我精心打扮了一番。但是,在到达现场看见新娘的时候,我才知晓,面对着身 着婚纱的她,纵使我再精心打扮,那些美艳的妆容也顷刻黯然失色。这场较量还没 开始我便输得一塌糊涂。我就像是一个小丑配角,衬托着别人有多幸福。我的指甲 紧紧地嵌进肉里,可以让我暂得一时冷静。我狼狈地伫在原地,不知是去是留。
你看见了我又惊又喜。你走过来像多年前一样紧紧地抱住我。你唤了一声 :“语 语 , 你终究还是来了。”我默然不应地点了点头,只是不在一如当年同样用力地回抱 你。我就这么机械性地被你僵硬地抱在怀里。新娘狐疑地走过来,有些敌意地盯着 我。我挣脱你的怀抱,用力像个兄弟一样拍了拍你的肩,我勉励挤出一个像样的笑容, 故作轻松俏皮地对新娘说 :“嫂子,你别看我哥整天板着张脸,其实挺矫情的,他以 后就交给你了。”你愕然一惊,眉宇间多了一丝复杂的笑意,你欲言又止,终究抬起 手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这一次我没有躲。新娘打消了顾虑,对着我友好地点头 示意,然后默契地抬起头与你相视一笑。
我在颤抖着说出祝你们幸福之后,像是完成了一个无比重要的仪式。我强撑着 维持的生硬笑容,怅 然转身的那一刹,心里像是轰然倒塌,成了狼 藉一片的废墟, 有什么东西在噌噌噌地形如沙子一般霍然流逝。我撩开脚步往外跑,心里轻飘飘的, 脚步越来越轻……
骆俊威,你记不记得,这么多年,你一直对外宣称我是你妹妹,但是我一次也 没有承认过,因为我不想做你的妹妹。所以认识你一开始,一个小女孩笃定地说是 做你的朋友,而不是做你的妹妹。
然而这次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任性。追逐你的 步伐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熟络了你的一切,并且极力融入和模仿。只是过往的 时光在某个地方堆积了厚厚一层,并没有找到出口。我未曾后悔过在最纯白的年华 里遇见了你。
我去了你的画室,将那幅属于我的画像拿走了。我轻轻掸掉了上面的灰尘,看
着画上熟睡的女子。我声嘶力竭地恸哭了起来,耳旁又响起了你喜爱多年不变的陈 奕迅的《十年》。
十年之前 我不认识你 你不属于我 我们还是一样 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 走过渐 渐熟悉的街头 十年之后 我们是朋友 还可以问候 只是那种温柔 再也找不到拥抱的 理由……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 才明白我的眼泪不只为你而流 也为别人而流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婚礼结束之后,我借着酒劲四处寻找语语,她的手机也一直处于忙音状态。我 不顾一切地赶回画室,那幅画放置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我抱着头缓缓瘫跪在墙角。 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一次消失了。那种得而复失的痛楚,不会因为事隔近两年而 消减分毫,正如两年前那般愈演愈烈。只是,这一次,有一种预感告诉我,我彻底 失去了一个陪我度过了整整七年的女孩。
那个酒醉之夜发生的糜乱,像是恰到分寸插在胸口的一把匕首,不深也不浅, 就在那里隐隐作痛。或许语语永远也不知道那个仓促决定背后的故事,只是这一切 已经不重要了。一个男人再也不会如同当年一样胡闹,肆意挥霍青春了。
一群兄弟在闹洞房的时候,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他们嬉笑着逼问我 :“老实 说,你是不是最爱若水?”一旁的妻子顿时绯红了脸,深情地望着我。我摇了摇头, 平淡地应了一句 :“我最爱简语。”我说完自己都不禁吓了一跳,我惘然地笑了笑。
兄弟们尴尬地怔愣在那里,面面相觑。身旁的若水身体明显僵了僵。她陡然恸 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搂过了妻子抽咽的身体,将头俯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侧着 耳朵,静静地听新孕育的年轻生命强有力的心跳。
倏尔,我释然一笑,猛然将自己残有酒精的冰凉的唇覆上了妻子颤抖着泪痕的 唇……
这一次,我没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