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上善若水也。
浩浩淼淼千顷洪水于胸中汹涌、脑里泛滥,那水充盈寰宇四极以致连浪也泛不上几起,更容不得人胡乱挣扎着喘上半口气,由此滋生的痛苦与厌恶竟一度让思葭在昏迷中错以为自己今世或该是火,而非与青水潭龙女相配的木行者。
“睁眼了,睁眼了,姐姐,快来瞧,她醒过来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响在耳畔,思葭于朦胧中瞧见床头立着个一头乌发的姑娘,样貌不俗,见思葭渐醒一阵欢腾雀跃。屋那头巍巍地飘来同样清脆的一个声音,却不知为何被刻意死死地压出沙哑来,仿佛浑圆的润玉被凿出一圈缺:“有什么可惊奇的,我调制的药自然是村子里最好的。她既醒了,快将她速速挪出去,挪远些。”“这大半夜的,嗖嗖冷风刮人骨,且她情形未稳,不如暂搁到明日一早如何?”正是要夜里行事才方便,你若不愿挪,我且费力先给她一个痛快,再让白黄叼她去林子里去。”“我这狠心的姐姐哟,老天何时赐你些慈悲心肠!”“我狠,总好过你狠!”
又是一阵子翻江倒海,思葭只记得自己枕着几声车轮轱辘、盖着几响寒风呼号便又沉沉昏睡过去。第二日起来,已无大不适,思葭被那骄阳一晒,竟又深觉口干舌燥,昨夜满腔洪水早已完全退去。她微微右侧翻了身,方知身下铺的是金黄色的秸秆,厚实而松软;思葭伸出手指,去摸那块被太阳照出金光的秸秆,然后舒缓地、深深地探入,所谓十指连心,一时暖意通了七经八脉。她能感应到自己的头发在渐渐伸张舒展,重获生气。
思葭的神智逐渐清醒,果然木道相通,她能感应到此时日光普照下身下的秸秆也是欢快的。但仍是渴,渴得直逼人要打破这祥和之境起身去寻水;她又实在不忍也不肯,按捺住闭着眼强憩。正要睡去,鼻内冲进一股腥味,胸中骤起一阵惊悸,顿时挺身而起。
一时站起让思葭不免眩晕,身子晃荡不稳,一头朝前栽了过去,接住她的不是地上灿烂的秸秆,而是几根排列齐整、干瘪死气的松木桩子。她方开目一瞧,这些脱水已久的松木尸体并不勉强地、坚挺地站立着,被钉铆四面钳制,合成一副圈押木行者的牢笼,透着十足的“凭石攻玉、以萁燃豆”式哀伤。
这时她方知当下自己身困囹圄的处境,却如何也回忆不起这番光景究竟缘起何故。日光从容地朝东偏移着,热力放淡式微,水汽蒸腾散尽,思葭也终得归复静清,闻出牢笼内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腥味。那日盘湖一役,照庄昭与祁镇的计策一直藏于湖中冰窟石英棺旁,只记得那老龙冰封了盘湖,之后全无意识,待目尚难开、耳能收音,便已由一人背着奔行,不知怎地总觉似是庄昭的声音,她以为是庄昭携着他逃奔,便放心昏睡过去;再醒来眼前又不见了庄昭,却是先前那两姐妹。莫道今时何期、此地何处,思葭连自己究竟何人也恍惚起来了。
“你这样晃来荡去的,嘿嘿,何不先坐下?”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思葭循声望去,那男子竟就端坐在牢笼外,自己当真是昏了头了,近在眼前坐了个人也未察觉,方才这副窘态约莫尽收其眼底了。思葭垂首自侃,嘴边微一挑笑,又旋即警醒过来,迅速后退数步,身子稍绷、背靠着那松木杆子,打量起眼前这男子来。
这人头发未束,任凭四散着,浓眉粗目,年岁较庄昭、祁镇小些,却摆出副左右开弓、威震四方的霸王相,思葭心中好不想笑,方才未留意其声,她便暗暗打赌此人再开口必定硬着嗓门犷吼雄嚎。“你这小女子倒也不臊,愣生生盯着大爷我瞧作甚?”果不其然,那小后生压低了嗓子出声,装老成的腔调只让思葭想要耍耍这人了。此时却见一人侧着身子自门缝处悄然而入,脚步甚轻,思葭眼角略略一撇,乃是个妙龄女子,便计上心头,将衣裳往外一扯一拉,半露了个香肩,身子顺着一旁那松木桩子软软地滑下,两眼垂着,羞如春水又随性荡漾,娇波含情道:“小哥哥,你喜欢我就照做嘛。”那小汉子还未弄清缘由,便徒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好你个关向颖,我瞒着我姐姐着你来看人,总以为你敦实忠厚,你竟又起淫心,我姐姐说你风流成性四处留情当真没冤枉了你!”说着,甩了手中的竹篮到那小汉子处便要离开。那小汉子不明就里,忙追了出去,道:“你这又是哪里的话?我怎就天生****了?”那女子则言:“你只瞧了这么一会儿,小哥哥都叫上了,你说我这是哪里的话!”二人言语相向,思葭听了几许便闻其声已渐行渐远,忙左右探摸,整个牢笼透着半新的海腥味,那松木桩子虽钉得顶牢却并不会伸缩,又未缠索道子,要想脱身易如反掌。
出了那屋子,思葭见周边乔木开枝甚展,其叶之阔已非盘山下同类能比,便知身处南国乡间。北行数里,只见几顷农田居前,方圆内落着个村寨。思葭一心要寻庄昭祁镇一行,也不知鲁氏兄妹现下也否与二人同道,心下度着若北归路上勤问几茬人,许能得巧碰上见过他几人的过客。这样想着,不觉已至村口。迎头上来的一稚龄女童,提着满蓝天麻,活脱烂漫,思葭正踌躇着恐草率之举唬走这幼儿,她倒不怕生自行凑上来,昂首问道:“小姐姐从哪里来?”思葭被她这一问,早先紧绷的心绪荡然无存,身与心均松泛了许多:“从外地来,小妹妹,姐姐问你,这村子唤什么名儿?”那孩儿道:“这村子唤作姬郗,你来这里作甚?”思葭只言:“那正是这儿了,我来寻我家哥哥。”那孩儿道:“你家哥哥是哪个?”思葭想要如何与这孩儿转言二人,便只道一个穿了青袍、一个穿了白袍,也是路经此处,身边也许跟着兄妹二人。那孩儿道:“青衣裳与白衣裳的我自然见过,姬长兴的父亲与叔父,姬尹琦的父亲与伯父,平日里都着这二色的衣裳,只是怎么会有兄妹二人?”“啊?这是何意?”思葭只道自己哪里说出了破绽,却又实在摸不着头脑。那孩儿道:“要么是兄弟二人,要么是姐妹二人,小姐姐你怎么说是兄妹二人?”思葭更是不解,正愣神踌躇着,那孩儿道一声:“小姐姐我要回去了。”便自顾依旧活脱地走开了。
思葭得言未得解,周遭除了眼前的姬郗别无他落,又实在不敢轻易化身,便决计先前往村中稍作打探。及置身其间,村中家常琐碎样样通有,可见几家炊烟飘袅,亦可闻几处鸡犬斗闹,往来男子妇人招前一句啐语、呼后半声散言,纷扰而饱满。思葭穿梭其间,本该随这番乱而实的情境尽享平和安宁,然而总感莫名其妙,又有些不知所以;再细看那农舍与行人,当真没什么不妥。
恍惚间,思葭只觉下盘被什么冲了个激灵,俯首一瞧,原来是个孩儿因跑得急撞了上来,撒了一地甘草,正忙不迭地左右笼罗回篮。思葭便俯身帮他一起捡,那孩儿一启首道一声谢,着实惊了思葭,竟是村口遇见的那孩儿!思葭笑道:“方才还从容淡然,怎么这会儿这样匆忙?你倒也快,才分别半刻便交了天麻,又采了一篮的甘草。”那孩儿道:“你瞧见他采好天麻了?原以为这次够快了,如何总也比不过他!”说罢掂了掂药篮,迅即飞箭似地跑开了。思葭徐徐起身,顿默片刻,再瞧一眼那门庭间那熙来攘往,遽然开窍:无怪乎早前那稚子道“怎么会有兄妹二人”,一眼望去才知,恐这村中人人都是双生子!
“这位姑娘,看着面生啊。”思葭料定这姬郗村不是寻常村寨,不想徒惹其中是非,只盼早早离了去别处探庄昭行迹,正欲回转,身后传来一声沉言,顾首定睛一瞧,乃是一弓腰驼背的老人,面上的肌肤遵照年岁号令规整地一道一道耷拉着,蓬散的三千丈愁绪由一绞粗麻绳勉强束起,一副沧海桑田的龙钟之态,然那枯蓬断草之中偏又不甘寂寞地生出两朵忍冬花,一手荷杖,一手抱着几枝未结果的南天竺,小指却又勾着个长嘴小葫芦,其形貌好不滑稽,而那弥漫满身的药气让思葭笃定眼前这人是村上多年行走的老人了,便道:“匆匆路过,误闯了宝地,小女子正要离了去寻人。”“这倒巧了,我也是匆匆路过,误闯了宝地,也正要离了去寻人。”思葭心下暗忖这老儿好兴致,竟与自己这素昧谋面的后生寻开心,加之这副邋遢不羁之仪,只当他是个竟日枯坐、辄夜悲歌的失心疯,道:“晚辈失礼先行告退了。”说着便要侧行离走。“姑娘走得这样急,可是要寻三个年轻后生?”思葭一听此言忙止了步,再顾问:“前辈见过他三人?”“我见与不见,自是皆入我眼、尽出我心的实在事,然此番我已知晓你行色匆匆所寻何人、所为何事,你却不问我风尘仆仆所寻何人、所为何事,着实是无趣,无趣呀。”说着转身便走;思葭心焦得紧,挽留之语不及出,伸手去抓他的臂膀,却不想龙爪噌地一亮,直穿了那老儿的麻衣袖。思葭连忙缩手,心想一时情急又没稳住体内龙女灵魄,只怕那人已见了这诡谲迹,两下踌躇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意那老儿竟道:“你何必要强夺我的南天竺,我家中储积的干果子甚多,若想要一些,只随我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