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兜里掏出烟递给我,自己也点了根叼在嘴里。我们这两个考场作弊情场失意的傻帽就在尼古丁的围绕下总结人生。他说他第一次抽烟是在十一岁的时候,那时候他父母还没有离婚。他在一件T恤的引诱下接受了母亲的指令,偷偷把父亲衣兜里的香烟拿出去销赃。结果他一个人蹲在厕所里,抽掉了剩下的三支烟。
“那是我第一次抽,而第二次就是在一年后他们离婚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香烟大概是人类历史上唯一值得一提的东西。它不像酒让你醉生梦死,可它却能实实在在地麻痹你的神经,让你不知道什么叫痛苦……”我听着听着,越发觉得这不像是一个同龄人说出的话,反倒像是一个有着数十年烟龄的人。
空气越发的稀薄,呛人的淡灰色烟味把我们完全罩住。就在手中的烟快要燃到烟蒂的时候,教导主任从天而降。我一天之内进了两次办公室。看到班主任深仇大恨的眼神,我觉得我有四张皮都不够他扒的了。
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打听关于楚洁的消息,执着终于在我的身上闪现出了光芒。俞澈说我傻,傻得几乎没救。我认认真真地告诉她,我就在这棵梧桐上吊定了,怎么着吧。俞澈一下子就哑巴了。半晌她告诉我,梧桐应该是公的,因为栖息在梧桐上的凤凰是母的。那一刻,我掐死她的心都有。
后来,俞澈将半张纸的信息交给了我。临了还丢下一句,这棵树恐怕轮不到你去上吊了,已经死了不少。我盯着那张纸瞅了半天,直觉告诉我,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攻坚战。更何况,我已经和俞澈干上了,非得拔下这座城池给她瞧瞧。
我觉得俞澈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巴掌大的纸上面,首先出现的居然是国家、民族、籍贯。我越看越像是一次派出所的人口普查,这丫头一定是存心的。在左下角我总算是看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对方的QQ号。
我加了她的QQ,千方百计让楚洁想起那个站在办公室里的我。我一直相信,人生中的偶然一瞥会是终身难忘;很可惜,我不属于那一瞥。我算是过目即忘的那一类人。高二分班的时候,我没有选择理科,而是不顾家人的反对填写了文科。俞澈用概率估计我和楚洁分在一个班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三十五。连一半都不到。我相信上天会为我打开这扇窗,我更相信近水楼台先得月。然而事实就是让人郁闷,我和楚洁到底是被分在了不同的文科班。而俞澈居然又阴差阳错和我一个班。我在一天之内接连体验了不幸与巧合,食欲大减。俞澈笑嘻嘻地说:“这就是缘分。你看,你机关算尽还是与美人失之交臂;本小姐轻而易举就能待在你身边看你如何吊死。”我当即就用阴魂不散来形容俞澈了。
每天蒙蒙微亮的时候我就来到学校,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瞅着校门等楚洁。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彼此间道一声“早”。每逢楚洁生日我都会送礼物给她,一年两次,阳历农历各送一次。我自诩为天才,居然想出这么个送礼物的聪明法子。
我不是个多好的学生,虽然不打架闹事,但一年到头添的乱倒也不少。高二的上学期我丝毫没觉得什么,等到了下学期,我开始疯狂地补课。临时抱佛脚未必有用,但抱总比不抱要好的多。会考如果过不去,我就该打道回府了。那段时间,我急,俞澈比我还急。用她的话说,如果没我这张鸭子嘴,高三该多没意思啊。
每天晚自习,我就和俞澈坐到教室的最后面。她替我一本本地复习物理化学,一丝不苟的样子倒也挺迷人的。不过我想我已免疫了。从初中到现在她扮演的就是我哥们儿,她亲眼见证了我的罗曼蒂克史,甚至连我的初恋还是她一手策划的。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会忘了楚洁,但俞澈是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因为她已将我少年时代的所有都串联起来了;如果把她忘了,那应该就是背叛了我的青春。
我和俞澈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大约是六点的光景。那近在咫尺的天空里彤云叆叇,所有的红色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在一起,互相交融。不像硫酸遇到水,它们融合得极为轻柔,在我还未曾察觉之际,青空就由蔚蓝转换成了赭红。而这时,俞澈身上那淡淡的茉莉香就开始挥发,淡淡的。若有若无。
俞澈的理科其实是很好的。他父亲是重点中学的化学老师,她多多少少受了点熏陶、受了点影响。我想她选择文科应该只属于兴趣的那个范畴吧,在我看来不是那么的理智。但我又未尝不是这样呢。
往秋天过的时候,也就是叶子落得最勤快的那段日子。我顺利进了高三的同时也和楚洁走在了一起,我炫耀似的朝俞澈努努鼻子,而俞澈则双手捂胸做呕吐状。俞澈手上的冻疮似乎又开始滋衍了,从前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给她带一盒药膏。不知道该怎么说,我隐隐感觉有些堵得慌。
赵泽在这时已经彻头彻尾的不学无术了。他每天流连于网吧里,打CS,做任务,练级。我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装备怎么怎么的好。那时候我就知道,他真的不可救药了,网络这个最大的罂粟将他拉下去了。不过后来想想,像赵泽这样不受外界打扰的人,内心应该也是有一个小世界的吧。而网络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的空虚吧。
我也觉得空虚,在几个月后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前途不是光明的,而是迷雾茫茫的,我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逡巡在岸边,无法泅渡。老师都说我们是坏孩子,抽烟、早恋、上网这些是家常便饭。但其实,我们也是空虚的,我们也是一群会嫉妒的孩子。我们被打上“坏孩子”的烙印,穿街走巷,任人指责。
我也知道,楚洁和我不会有结果。她是个好学生,每天坚持复习到凌晨一二点,桌前的笔记讲义比她人都高,说话从来是能多简略就多简略,QQ头像永远不会在我的企鹅里跳动。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分道扬镳是早晚要来到的。而那一天,应该就是高考了。我觉得很孤独,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孤独。俞澈一天天沉默下去,话变得越来越少;赵泽也几乎不来学校;所人都在埋头苦干。只有我,只有我在那里无所事事,我感觉我像是被排挤出去的一个。失落感无时无刻不在。
所有的,每个人,似乎都在离我渐渐远去。而我,无能为力……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窗外的雨已经稀里哗啦了。我冲了个澡,用干毛巾擦拭着头发,背后的水珠因为够不着所以只能让它们一滴滴往下落。父母常年在外,所以我倒也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用开水泡了碗康师傅,端着去了房间。开机,连接,登录。赵泽已经在上面很久了,等级是一天比一天高,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呢。我点了他的头像叫他,等了半天,他开始回话。“在?”赵泽的头像是一只骷髅,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这种类型,冷不丁地看到还会有些瘆的慌。“嗯。”我飞快地敲了字回过去。
“我不打算再上了。我爸已经帮我找好了工作,虽说苦点,但总比那群混一大堆毕业证书却没用的人强。”
“唔。”我觉得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对于这点我并不感到惊讶,这些都是有预兆的。就像这时的雨,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和俞澈现在怎样了?”赵泽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的。
见我没回话,他又接着发消息过来:“你别告诉我你真准备非楚洁不娶啊,人家俞澈这么多年对你还不够好啊。你就看不出来?有时候我都觉得你小子太残忍了,你自己想想,我就不信你对她没感觉……”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匆匆打断了赵泽的话,“你不是要升级吗,来吧,我陪你打一小时。”
“嗯,行。”赵泽没再多说,天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翻江倒海,欲罢不能。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会呢。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她为什么选文科,我知道她替我复习物理不是为了听我这鸭子嘴说话,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见我和楚洁在一起的时候会那样,我知道她所做过的一切。这么多年,她就像站在幕后的化妆师为我设计着一切,无论欢笑、无论繁华她都留给了我。而唯独把落寞留给了自己。我转过头,落地窗户上雨水蜿蜒流下。淅淅沥沥犹如有人低喃细语一般,窗外很黑,除了被雨遮蔽的路灯再无其他。我走到阳台上,掏出手机,摁下了那串我最熟悉的数字。我想我就是想忘记也不可能了。夜雨细细地飘着。很久以后才会停下。
高考后的九月,我送俞澈去火车站。我和楚洁那算不上爱情的爱情在高考后就寿终正寝,而赵泽也早早地随他父亲去了外地。一路上,俞澈都在回忆着过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似乎都记着,记着许多我都已经忘记的事了。
在月台等列车的时候,她“哇”的一下就哭开了。“吴睿,你一直说我们阴魂不散。可是,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和你在一个班,那不是巧合,那是我爸爸找校长调的;其实我一开始是选理科的,我连表都已经填好了,看见你选的文科我又改了回来……”俞澈就那么哭着,像是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我不断地安慰着她,心脏剧烈地收缩,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攥住。俞澈那断裂而下的泪水在我心里泛滥成河。我一直以为我知道得足够多了,却没想到还是不够。
俞澈坐着火车一路北上。我长久地立在月台上,闻听着铁轨传来的轰轰声,想说的话像是在凭空中被掐断了似的摇摇欲坠。我是多么想告诉俞澈,记得一个人的QQ号、知道她所有的所有那都算不上是爱情;而我知道你的冻疮在哪一天到,知道该用哪种牌子的药膏,我想这应该就是爱情了。
——如果长时间地看着某个人。即使那人不知道,他也是会有感觉的——这话,其实就是说给我听的。对吧,俞澈。我都知道了。可是,那些美好的点滴都已被我挥霍,都已遥远到无法再拥有了。就像这火车,载着你,还有这时光轰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