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什么是妖？”程百草苍白的小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迷惘与无措。
“山海广博，天地造化，时有草木、动物汲取天地灵气，幻化成精，常常危害世间、荼毒生灵，是为妖。”秦孤鸿还剑于鞘，缓缓道。
那年，程百草十二岁，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老师杀了一只妖。
当秦孤鸿用他那清冷孤高的剑锋抹过她的脖颈的那一刻，程百草清晰地看见她那张美丽而憔悴、沾染着泪水的脸庞，是如何由最初梨花带雨的仓皇、胆怯，变作一点一滴的凄楚和绝望。
“那……她，害了什么人吗？”程百草盯住她的尸体，怔怔问道。
在幼小的百草眼中，她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青草上，身躯依旧曼妙，面容清丽，素裙如雪，只是脖子上多了一道极细的血痕，是那么的刺目。
“不知道。”秦孤鸿拉起程百草的小手，淡淡道。
他正准备走。他们还要赶路，要去拜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剑道名宿，没必要为了这么一只随手除去的小妖怪，再去耽误时间。
“不知道，那老师，您……您为什么要杀了她？”
“降妖伏魔，乃是修道者的本分啊。百草啊，待日后你剑术有成，也需多多替百姓除妖才是。”秦孤鸿寻觅多年，才找到了这么个资质极好的少年，一心想让他传习自己的衣钵，所以一直悉心教导，耐心解答。
“妖？难道它们就不分好坏吗？难道遇见了，就非得要斩尽杀绝吗？您有没有想过，她也许未曾伤人！”程百草忽然仰起头，顶撞了他的老师。
这是他第一次顶撞秦孤鸿，连秦孤鸿也感到十分诧异。
“百草。你想必是被这妖孽的这副好皮囊给迷惑了，动了恻隐之心，你年纪尚小，为师可以理解。你要知道，妖怪都善于伪装，她们惯于用美丽的脸庞蛊惑人心，常用阴阳****来采补阳气，用邪魅之术害人性命，这些皆是我等修道之人要清明持心、时刻警惕的！万万不能中了她们的圈套！”
秦孤鸿袍袖一拂，朝着那妖精的尸身打出一片雾蒙蒙的青光，妖精立时显出了原形——是一株青莲。枯萎的，青莲。
“你看，这才是她的原形。”他指道。
程百草置若罔闻，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青芒漫溯间，那一株孱弱枯萎的青莲，很久，很久。
秦孤鸿谅他年幼，第一次见着杀妖，难免心生悲悯，这也恰恰反映了这孩子心地善良，不易走上邪魔歪道，数十年后，极有可能成为修真正道的顶梁之材。是以，他并未催促，只是爱惜地抚摸着程百草的头，静待小百草的心灵慢慢平复下来。
末了，他们走时。秦孤鸿还是允许小百草刨了一个坑，将那妖精给埋了，入土为安。但是他说：“徒弟，你要记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待妖魔，千万不能心慈手软！”
他是“潇湘夜雨”秦孤鸿，他是天地正道泰斗，修真剑术名家，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又怎会不对呢？
但是六年后，十八岁的程百草剑术初成，就拜别秦孤鸿，离开了潇湘剑庐。他的心里明白，秦孤鸿是一位极好的剑术老师，可遇而不可求。但，他绝不是一位终身良师。他的剑术的确登峰造极，可惜连对于善恶都缺乏最基本的思考，对生命都缺乏最基本的尊重。那，拥有这登峰造极的剑术又有何用呢？
他只是一把名叫“正道”的剑，却不一定是一名能代表“正道”的人。
程百草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知道，自己决计不想成为下一代的秦孤鸿。为此，他尽管漂泊经年，浪迹江湖，也快乐。
再后来，长大后的程百草，也并未再见过几次妖。
妖，远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
那些想不开，有胆子出来害人的妖，就更少。
妖，究竟什么是妖？
说句实话，如果你也像程百草这样浪迹江湖许多年，你就会有同感，其实，有些人，比什么妖魔鬼怪都可怕。
在地上爬的是妖，正道必杀之！水里游的是妖，正道必杀之！可有意思的是，这妖啊，一旦在天庭找着了背景，它就不再是妖了，而曰：“仙兽”。那太上老君的青牛精，若不是住在兜率宫里，也不知道该被秦孤鸿杀了多少次。可就因为它曾经住在那九重天之上的兜率宫里，所以，就连齐天大圣的铁棒子，生生也没有任性抡下去……
自殷商封神一战以来，通天教主的截教一脉几乎灭教，而原本由截教所庇护的万千妖类修真也树倒猢狲散，各自隐匿于山林之中，以躲避正道阐教弟子的追杀。他们当中，除了极少的一部分，投靠到了“千古妖族第一帝”东皇太一的麾下，其余的，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其实，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会害人。连人类自己，都分好人、和坏人，有些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暗地里干着黑吃黑、人吃人的勾当，比之妖魔，又有何分别？妖族中，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单纯追寻自然规律、飞升造化的好妖。还有些个山怪木精，它们勤修苦练，可全是为了生存！因为指不定哪天在大森林里找草儿吃的时候，就会碰见几个“正道大门派”下山历练的弟子，刚一照面，二话不说就要“替天行道”，法宝飞剑齐招呼……那些个小妖精，跑得快的，能拣一条小命，跑的慢的，可就难逃被剥皮取丹的厄运了！
所以，天上会飞的，带翅膀的鸟精、蝶精，以及地上的壁虎精、兔子精、豹子精的生存率比较高，而鳖精、乌龟精、鼻涕虫精这些长得丑、爬得又慢的，死伤往往比较惨重。
人们常道：“千年王八万年鳖”、“缩头乌龟”，可不就因为那些几百年道行的，修为不高的龟精鳖精，都死完了么。这短腿笨重的妖怪，生存不易，世界再大，你想要活下来，也得先在壳里缩个千儿八百年，有千年道行了，再出来看看。
今年，又到了江东数一数二的修仙大宗琼华派每过五年一次，派遣新进弟子下山历练的年头。对于小妖怪们来说，这又是一场千剑卷平岗，百里不留妖的浩劫。
话说此时，程百草刚刚进入江东地界，天空就飘起了春雪。他先前在路过城镇的时候，顺手在街边的杂货铺里买了一把油纸伞。等出了城，现在就用上了。临近江东平原地带，并没有秦岭山脉中那些突兀插天的巨峰，只有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雪花也是湿润的，偶尔被风吹拂到脸庞，有一种沁入肌肤的冰凉感。
程百草信步在其中某一座无名的小山丘。遥望对面的山坡上，正有好几株嫣红的梅花树，在雪中傲然绽放，他忽然有了一阵踏雪寻梅的兴致，故而收起御剑，步行一阵。待少倾雪霁，再加速前往雁荡山便是，想来，也不至于耽误了左慈前辈的事。
谁知，就在此时！程百草身后突然有十几道破空而来的声响，又不像是袭击。因为若是有人想从背后偷袭他，那么就算这个偷袭之人头脑再笨，也绝不至于弄出这么大动静。
须臾之间，那十几道破空声将将擦着程百草的头顶，一一飞驰而过，丝毫没有停留，想必是在追逐什么。程百草定睛细看，却发现，那是一群修为平均在“筑基期”“结丹期”的少年人，他们有男有女，约莫十六七岁，年龄都不大，皆穿着统一的服饰，袖口上刺着金线流光的“琼华”二字。
剑光如电，很快即至对面山坡，其中有几道流光，竟不闪不避，硬生生从那几簇梅花中穿过，劲气匹射，激起漫天飞花。
“这群少年人，在追什么东西，竟然这么着急？连这树桩子也不避开了，你们这幸亏穿的是梅花树，你们若是穿个松树，铁树，那针扎的滋味可就不好受了。”程百草自言自语道。
一时兴起，程百草指尖掐诀，悄悄尾随了上去，他的修为比那群少年人高出几个档次，他们自然也发现不了，方才被他们凌空掠过的那个“凡人”，竟然像一只幽灵一般，无声无息，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