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场梦,好长好长。
梦中的府院,梅香沁脾,幽幽暗香。奶妈坐在桌旁,绣一朵梅花,或者做一小碟甜点。
那时的我,总是一袭白色貂皮,端坐在案几上。可调皮的我,总不爱卷中的诗词,反盯着桌脚的那一点,逗弄着懒洋洋的花猫。
身穿褐色貂衣,头戴绒毛的仇夫人轻飘飘的度进房屋,趁我不备,把脚边的花斑猫就这样抢了去。
她抱着花斑猫,一边捋顺它的杂毛,一边训斥我:“让你好生背《女经》,你倒好,逗弄这玩意儿。”
我嬉笑着去抢母亲怀中的小猫,嘴上说道:“吴先生命我仔细观察这小猫的习性,好仔细作画。”
“哦?那你桌上不放宣纸笔墨,倒放些书来掩人耳目!”
我讪讪地笑。
娘亲把小猫放在软榻上,接着说道:“今儿个是你姑妈回家省亲的日子,不然,我定要好好罚楠欣与岚芮。”
可我知道,娘亲不会责骂下人的,她吃斋念佛,乐善好施,在城里城外不知救济了多少户穷苦人家,他们都说,娘亲是活菩萨转世,今后定有福报。
娘亲把我从软凳上拉起,为我细细地系上红色披风,这才牵着我的手走出房门。
院里袭来阵阵寒香,我放眼望去,嗬,今年的梅花开得可真好。
爹爹一袭官服,来不及让管家弹落掉身上的积雪,就抱起蹲在地上玩雪的小旭,原地打圈,逗得他哈哈大笑。
风越来越大,雪花飘啊飘,落进了我的眼里,又融化成雪水,蛰得人眼发疼。
我拼命地揉着眼睛,直到在一片哭声中被迫醒来。
楠欣用她贴身的手帕,不断为我擦拭着坠落在我脸上的雨水。我动动发涩的嘴唇,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
这是座破旧的寺庙,挤满了天子脚下落魄的百姓。他们哀嚎,他们痛苦,却只能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小旭躺在我的臂弯处,脸色红红,睡得正香,我不由松口气,心中安定了不少。
“楠欣……”
憔悴的楠欣像是得了救命符般,又是哭又是笑的把我扶起身,“您可算是醒了,您都不知道,您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时辰。”
“轰隆隆!轰隆隆!”
雨水越下越大,寺庙中的积水越来越多,很快就浸湿了我们用稻草临时堆的小床。
楠欣拿着一块破旧的抹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拭。我按住她颤抖的手,问道:“爹娘呢?”
楠欣眼神闪躲,她垂着头,掩盖了曾经的神采奕奕。
我还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我和岚芮偷偷溜出府后,有一群身穿铠甲的宋兵像土匪般闯进了门禁森严的仇府,领头的将军是爹爹一手培养的学生王国忠。爹爹一口气没上来,命归西天。娘亲承受不了如此变故,投河自尽。王国忠见仇家没了主事人,就下令屠杀了仇家百余条性命,劫走了全部钱财,最后还放了一把大火,斩草除根。
是年迈的奶妈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们三人推出门外,而她自己,死守着那扇生死大门,堵住了王国忠的千军万马。
官兵走后,吴麟梓就一直躲在府门外,等着我回府。
捂着胸口处传来的钝痛,我愤恨地问:“谁给他那么大的权利?”
楠欣流着泪,痛苦地眼眸中带着蚀骨的仇恨,她摇着头,说道:“王将军手中拿着一道黄谕。”
“你是说皇上,要抄我们仇家?理由呢?我们仇家为大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皇帝老儿凭什么抄我的家?”
睡梦中的小旭“嘤嘤”哭起来,我搂紧他,用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小心哄着:“小旭,不要怕,姐姐在。”
可我这个姐姐又能干什么?
吴麟梓冒雨而归,带来了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消息。
皇上,跑了!
金陵城,沦陷了!
“那姑妈呢?”我苍白着如鬼魅般的脸,咬牙问道。
吴麟梓与楠欣相视一眼,我想他们是在斟酌着言辞。想到这,我笑了:“你们说吧,我撑得住。”
吴麟梓是我的授业恩师,也是父亲最得力的谋士。自幼时起,他便与楠欣岚芮陪我左右。于我而言,他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可此刻他眉宇间的忧愁却是愈发浓厚。
“娘娘,下落不明。”
“好一个下落不明!”我尖叫着推搡他。
“小姐……”楠欣抱着我疯狂的身子,想要压制住如脱缰野马的我。
“你不如说,他们都死了,也省得我抱着希望熬日子。”
“呜~呜~”躺在湿地上的小旭闭着眼睛哭泣,吸引了我全部的心神。
“小旭,对不起,姐姐不该那么大声,你放心睡哈。”
听到我的声音后,小旭的哭泣渐渐减弱。我摸着他的额头,想要哄他睡觉,却发现此时的小旭烫的人心慌,再仔细看看,脸颊殷红,怕是高烧许久了。
楠欣从衣袖处撕下还算干净的丝布,用雨水洗净,放在小旭的额头上。可我知道,以小旭现在的情况,必须看大夫。
可现在兵荒马乱,到哪儿去找大夫?
将小旭安置好,我又嘱咐了楠欣几句,才和吴麟梓冒雨出门。
我们要去一趟杨府,寻求他们的帮助。
吴麟梓欲言又止,却还是在老乡那里,借来了一把破油伞,扶着我,往杨府走去。
街上很冷清,散发着一股腥臭味。我和吴麟梓沿着屋檐,快步往前走。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看上去蛮气派的。我对吴先生说:“你瞧,不论有多大的雨,多大的灾难,还是会有人结婚。”
可当我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英俊少儿郎时,我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那是杨荃,我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可他身后的花轿里,坐得却不是我。
雨水冲刷着我的脸颊,我要冲上去问问这个负心汉,曾经的山盟海誓,都忘了吗?仇家刚落难,你就娶别的姑娘,把我当成了什么?一块破抹布吗!
吴麟梓按住我的手腕,冷声说道:“姣儿,不许胡闹。”
可让我怎么冷静?我没有父母,没有了家,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没有了他,我一介女流怎么在这乱世活下去?
我瘫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迎亲队伍慢慢远去。吴麟梓按着我的肩,叹口气:“别怕,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楠欣见我二人失魂落魄的回来,心中已是了然,但她扶着冻得发抖的小旭,还是犹豫说道:“小姐,要不我们再去求求杨家吧?毕竟曾是亲家,他们或许会帮我们度过难关。”
吴麟梓呲着牙,大声呵斥着楠欣,而我却沉默着不说话。吴先生怕我受委屈,这我明白,可身无分文的我,还要拿着所谓的自尊心端着吗?
楠欣急了,“扑通”一声跪到我跟前,道:“小姐,不能再犹豫了,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试试,不然,小少爷怕是要被烧糊涂了。”
“娘,爹。”小旭还在呓语。
是啊,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必须救小旭,他是我们仇家的希望,是我们仇家唯一的命根子,我不能让他出事,绝不能!
吴麟梓一把拉住我要往外冲的身子,疾言厉色:“你不能去!”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吗?”我平静的回望他,重复道:“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小旭?”
一向骄傲的吴先生,闻言悲愤地放下他宽厚的手掌,整个背影显得是如此憔悴而又无奈。
可那时的我,没有时间去细品他背影里的痛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弟弟!
杨府的大门,还是那么的巍峨耸立。大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穿着讲究的达官贵人,小心翼翼的对着杨老爷说着:“恭喜!”
我踩着大门外如山的尸体,笑得绝望而又空洞,我在想:“我要是这个时候死了,那该有多好!”
可我不能,我还有小旭要抚养,我还要为仇家报仇雪恨,我没有死的资格!
大厅内的宾客慢慢将目光转移到门外的我,肥头大耳的杨锦桦把杯中的酒慢慢放下,眯着眼睛睥睨着雨中的我,讥笑道:“呦,这是哪儿来的叫花子。”
若是刚刚还抱有一丝希望,此时的我也该死心了!
我拖着湿哒哒的衣袍,大声地说道:“杨伯父,我是仇姣儿。”
我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但我顾不得什么了。
“我知道,”言罢,杨锦桦指着我对着满屋的宾客说道:“也只有仇老爷子能教出如此离经叛道的女儿!你们瞧瞧,男儿打扮,简直就是有辱门风。”
我苍白着嘴角,悉听种种指责、谩骂!我记得不久前,杨锦桦还当着父亲的面,夸我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
真的是世态炎凉!
“我希望,您能借给我一些银子,小旭病了,我想为他请个大夫。”
“借?!”杨锦桦阴阳怪气地笑出声,“你有能力还吗?”
耳边的嘲笑声越来越大,我匍匐在他脚边,卑微的嗫嚅:“那就给我点儿,给我点儿银子吧?”
“仇大小姐这是要给我讨钱吗?可你看看,这金陵城的难民那么多,我救得过来吗?我们杨家虽家大业大,但也没有空余的钱养些闲人!”
我竟然沦落到闲人的地步?杨家的聘礼上个月才送进仇府大门,大红的喜袍也由喜娘送进了我的闺房!若没有这场意外,我应该是他们杨家八台大轿抬进门的少奶奶!可他们,却在我家破人亡的时候,娶了别人!
我攥紧身侧的拳头,咬紧齿间唯一的柔软,用尽平生最卑微的语气说道:“求杨老爷,看在家父曾对你有恩,又是同窗的份儿上,给我们些救命钱。”
杨老爷得意地整理着身上的绫罗,假惺惺地说道:“既然你开了口,我也不好驳了你的面子,省得我们杨家落下刻薄的名声。不过自此之后,我们杨家与你们仇家,恩断义绝!你与令郎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你可能做到?”
我弯下曾经高贵的脊梁,忍着心尖上的血口,肯定道:“能!”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伴随而来的还有散落一地的碎银。
这个时候,我应该哭的,可偏偏却笑出了声。爹爹啊,这就是你的好同僚,为了苟活性命,不惜通藩卖国,残害百姓!那时的你,怎么就没有看清他的嘴脸?
一点点捡起散落在泥地里的碎银,我把所有的尊严荣耀全都抛弃,小心翼翼的把手心里的银子揣进怀里,我在心中立下血誓!
我要用这一点点钱,救活小旭的命!
我还要用这一点点钱,重振仇家荣耀!
我更要用这一点点钱,把曾经伤害过我们家的人踩在泥里!
从此,这世间,再无仇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