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栩若起初有些不信,之后猛然起身,继而喜极而泣。
“我知道,我就知道,就算这世界全都反对我,你都不会反对我的!”
“其实……我是羡慕你,羡慕你有这样的想法……”
许伯浩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最后像在叹息,说完便将轮椅转向,慢慢移到落地窗前。
卧房没开灯,显得窗外那轮皎月格外明亮。月华披窗洒入,清晖雕琢面庞——光洁挺拔的鼻梁、微微抬高的下巴、抿紧的唇线和异常清亮的眼神,在这样心灵相通的时刻,这些外在的干净与美好,太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身体,进而陡生幻觉。
周栩若眼中还有泪光,声音却有些飘乎。
“伯浩哥……我突然又有个想法,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想法!”
许伯浩还没反应过来,耳边热气袭来,左颊已经印下了一抹湿热。他大脑瞬间空白,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面红耳赤,呼吸急促。
他周岁被父亲抱进家门,对死于瘟疫的母亲几无印象;之后虽有继母照管,还与二弟共用过一个奶妈,但也只见过家中年长女性与弟弟们亲呢的场景,自身从未经历过。
换句话说,这是他十七岁的人生记忆中,第一次被女性亲到脸!
周栩若做完这个惊人之举,却并无半点害羞之感,反而有种豁出去的大胆。
“伯浩哥,我是说真的——要是我不嫁那个上海人,你……会娶我吧?”
许伯浩再度石化,仿佛脑中隐藏着的天地玄黄和洪荒宇宙,都在瞬间爆裂开去……等他缓过来试图重建宇宙,心跳加速又令他梗塞难言!
好在周栩若并不在意这些,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知道你会的,因为你懂我,你支持我!你一定不会把我束缚在家中,一辈子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你会放我去飞,象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伯浩哥,我说得对吗?”
许伯浩极其肯定地点了头,进而握住了她的手。周栩若得到鼓励,再度俯身下去,慢慢凑近……
许伯浩呼吸凝住,眼见一张粉嫩的脸,如此生动地放大,以至于在她带些绿意的瞳仁中,能看见自己变形的脸,这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他知道他将离经叛道,但是,他不想回避,也不想拒绝。月色如华,佳人若斯。无一不在激发着他的潜在欲望。毕竟,这半个月来的忧郁和逃避,都是为了她——他知道她有了婚约,知道他的相思无从诉说,更无处安放。
这一切的煎熬和挣扎,都是此时释放的理由。
流星划过夜空,尾翼道道璀璨。民国十八年的仲秋之夜,两个年轻人认真吻在一起……
许伯浩从书上学到的男欢女爱细节,终于有了真切的体验。那种得偿所愿的莫大欢喜,让身负残疾的他,充满了被生命眷顾的感动。
许伯浩以为这样就算定了秦晋之好,却并不知周栩若的真实想法。
其实,这只是他的初吻,周栩若的初吻,早在上海订亲时,就被银行家的次子夺走了。
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怪那个海派少爷。因为周栩若是那样地讨厌着他,背着双方父母的面,那样形容娇俏地骂着人家。银行家之子混迹于十里洋场,洋人作派谙熟于心,强吻一下不听话的未婚妻,只当是种收服的手段罢了。
她当时就还之以掌,他又近身强攻,两人已势同水火、剑拔弩张,好在被上茶的下人冲散……
然而,就是这一次堪称耻辱的不平等之吻,激活了大小姐潜在的女权意识。痛恨厌恶之余,决意反其道行之,开始了刻意报复之旅。
她先用郑奎的脸做了实验田,这完全是他自找。他居然把她截住,质问为什么要辜负许仲洋。周栩若说现在是上海男人要和你的好兄弟争我,你却向我来兴师问罪……对这只是个借口,因为你也喜欢我,得不到就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我对不对?来,让我来教教你,怎么正确喜欢一个女人……
周栩若勾手拉低他的头,嘴唇浮皮潦草地碰了一下他的太阳穴,把个警察局长家的大少爷惊得落荒而逃,再看见她竟无法直视,偌大的块头,竟如小女生般的羞涩慌张。
周栩若不想这个仪式的杀伤力如此强大,自此又喜欢上了男生受惊吓的模样儿。于是在她的香软舌刃之下,又有几个书院子弟着了道儿。而让周家上下知道大小姐的放浪本性,源于她戏弄家中一个年轻男仆。她把他引到花房,袭击了他的耳朵。可怜男仆一腔男儿热血,被撩拨得神魂颠倒,没一个月就相思成疾,被遣回老家,临行只赚到了大小姐几滴送行的眼泪。
从宣布订亲的短短两个月,在纪城被周家大小姐撩拨过的男人,都曾自认是她的唯一,但也很快便醒悟,这等亲密狎呢之事只是她随心所欲的乐事。很快,她就对他们不屑一顾,甚至厌恶驱逐。他们或懊悔或沮丧或愤怒,或扪心自问,到底做错了什么?却想不到她的初衷竟如此简单——
她只是想和父亲赌气,借此来报复那个讨厌的未婚夫而已!
就像守贞不会一蹴而就,放荡也决非与生俱来。如果周栩若始终养在深闺,可能这个进程会从根源上扼止。她会死心塌地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直到清心寡欲。只可惜她经历太过丰富,心灵又无拘无束。父亲的放任和纵容,更养成她天地不惧的个性;而恰恰又是父亲的专断和无情,让她提前撞破了男欢女爱那道门。
人生固然要开许多道门,但有的却是打不得的。周大小姐体内的小魔鬼,这就样被释放了出来。她厌恶着又喜爱着、嫌弃着又玩弄着——这是当初把女儿带到纪城的周敬亭,决计想不到的!
与许万钧这样的土著不同,周敬亭是实打实的外乡客。他既能说上海话,也能讲带儿话音的北京话。纪城人不知其来历,只是看到他举家迁入时,便已经与许万钧称兄道弟,样子好不亲热,而之后的言词之间,又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
于是,坊间便传言他是个不得志的政客,也有说是被银行逼得破产的买办。特别是他那个会讲洋文的女儿、穿洋装皮鞋的孪生儿子、两房着改良旗袍和玻璃丝袜的妾室……这些都让他的身份来历,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不管怎么说,与许万钧交好,就奠定了他在纪城的地位。不出三年,他已然出任商会的副会长;六年间,又逐渐经营起自己的人脉,与地方官员交好的程度,有些甚至要超过许万钧。
当然,他拿捏着一个尺度,那就是绝不让自己的风头盖过许万钧。
于是,在众人眼中,他总是含笑站在许会长的身边,人前人后亲切地称他为万钧兄。他从上海购进数条趸船,做码头货运的中转生意,后来扩大到旅客运输。而这个领域,许万钧从未涉足过。
他稳健地攫取着自己那一杯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许万钧的身后,却不料自己的女儿却先声夺人,不光把西城的富家子弟搅得方寸大乱,这其中就包括通家之好的许府两位少爷!
这自然不是他来纪城的本意。但儿女间的事情,又有谁能提前预知呢!
对周栩若而言,向许家大哥示好已非首次。在云宵书院但凡遇上骚扰,她都会站到许伯浩的轮椅后,昭示倚仗和依赖。当然,这在同窗的眼中,只是一种撒娇和逃避的手段,都不当真的。这不光因为许伯浩是个残废,也因为他在书院和同窗中的地位。
许伯浩从小被视为神童,因为博闻强记好学敏思,被陆隐竹先生破例收为关门弟子;这些更是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学问已经远远超出同窗同年。陆老因病退隐休养后,他开始代管书院事务,辅导同窗指导学业,晋升为小先生级别。
他的人品,在西城子弟、特别是书院学生中,也是被封定的偶像。
而周栩若两月来作天作地,破罐子破摔做了许多出格的事。她知道纸不包火,自己那些胡作非为,早晚会传到许伯浩耳朵里。即便如此,她还是想攻下这座堡垒,好让自己的癫狂想法,进可攻、退可守。
十六岁的女孩,心思已经成熟得像一枚行将落地的桃子。对于异性,她有一种不用阅人无数,便浑然天成的洞悉力。许伯浩把感情隐藏得再深,也逃不过她的眼角舌尖。她早知道,许伯浩虽然个性含蓄隐忍,却喜欢她的活泼洒脱;最重要的是,在他看似坚强沉定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需要抚慰的心。
而她的抚慰方式,就是不当他是个瘫子!
所以她在这位大哥面前,从不矫饰伪装。她早就想得清楚,若自家要与许家联姻,那她定会选择嫁给这位残疾大哥。因为许仲洋和她太像了,她还不想驾驭另一匹脱缰的野马,即便他英俊不俗、前程远大。
许伯浩最适合她!以其内敛的个性、残缺的身体,定然不会轻易揭开她的表象,也追不及她的脚步,更束缚不了她的自由。只有那样,她才会有更广阔的天地去驰骋、驾驭自己的人生。
所以她那些示爱的话,大半还是出自真心。而许伯浩接受得如此迅捷热烈,也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原来他的确在爱着她,而且他的爱正如她渴望,欣赏纵容又给予自由。
而这,不正是她目前最想要的吗?
在那样的年代,象周栩若这般特立独行的女子,少之又少。她的视野,原本就开阔于纪城之外。现如今又得了强有力的支持,除了那一纸婚约,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束缚她了!
她想象自己穿上军装,那画面让她心驰神往;身边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该多么如鱼得水。一想到这些愿望很快就要实现,她简直都迫不及待了!
所以,她跑下三楼的心情几乎是雀跃的,结果,也丝毫没有防备地,落到了等候她的猎人手里……
夜幕降临,来拜寿的书院同窗们,都在后花园扎堆儿看戏。许仲洋看似和大家说笑,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周栩若。他看着她在戏局正酣之时起身,快步走进回廊,又四下环顾,神情竟似戒备。
这时台上的毯子功适逢高潮,四下采声不断,根本没人会注意她。这样子太可疑了!于是许仲洋起身跟上,追着在园子里转了一大圈儿,发现她居然支开了家中的保镖,闪身进了电梯。
许仲洋知道,她一定是去找大哥了!
许仲洋没急着上楼,而是去了电工房,拉掉电梯的电闸。接下来,他本打算去三楼去捉人,但上楼时又转了心思。因为他想说的话,并不方便在大哥面前讲。于是,他等在楼梯的缓台处……
周栩若只尖叫了一声,便被一双练过武的手钳住,顶至墙角。上面是寂静空旷的三楼,二楼是许府的主人卧室,此刻也是空的。须再下两层,才可到达灯火通明的大厅。
许万钧是江湖中人,也是纪城民团的头儿,家中行此大事,自会有内紧外松的防卫。所以,在一楼的各处出入口,大厅通向二楼的楼梯口,都是有专门的保镖在把守的。
许仲洋早就想好,一出手便将栩若推到盲区。她若大声喊叫,他就会松开手,解释说刚刚没看清;如果被个把过路的仆人看到,那也无妨,因为他们是绝计不会来管他二少爷的闲事的——只是不要叫父亲知道,才最紧要。而父亲今天在小厅内开香堂议事,连他回家都不知道——许仲洋早都打探清楚了!
他慢慢松开手,周栩若也不喊叫,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满是“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傲意。许仲洋被激怒,干脆将她两臂支在墙上,周栩若岂会吃这种亏,裙下膝盖一曲……许仲洋哎哟一声,痛得弯下腰去。
周栩若一招得手便向下跑,刚跑了几阶,就听见身后传来低吼。
“我要杀了他……那个上海人!”
周栩若猝然止步,这句话打动了她。的确,到目前为止还没谁要为她去杀人。许伯浩自然不会,杨奎不会、家中的男仆不会、甚至她的两个兄弟,也不会!
她慢慢回头,见许仲洋蜷缩半跪,像在俯首称臣,可眼神中的狠意,却令她血脉贲张。她脑海中迅速构建了一幅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画面,这几乎弥补了她对男人的所有想象!
周栩若忍不住嘴角上弯,给了他回眸一笑。她只顾着奖赏浪漫,却低估了练家子的缓解力。许仲洋突然暴起,单手撑住扶手,一个鹞子翻身下来,又一个饿虎扑食,将她直接摁上楼梯扶手。
“我是为你回来的,我决不许你……”
许仲洋没说完就亲了上去,与许伯浩的温柔尊重截然不同,这是一个笨拙又蛮横的吻,与那个上海银行家的公子哥一样,具有侵犯和强占性。确实,他刚刚身心受创,需要用征服来证明和治愈。
周栩若只觉得荒唐混乱,也再度明确一件事实,就是她目前根本无法驾驭这匹脱缰的野马。他的天真血性和横冲直撞,反而会是她的阻力。不过她挣了几下就由他了。毕竟,她刚刚用暴力,辜负过他的心意!
喘息声渐平,经验占了上风,主动权开始移位……许仲洋刚刚觉出些意乱情迷,突然舌头一痛,接着被狠狠推开。
周栩若用手背重重抹过嘴唇,一副吃干抹净的模样儿,之后下颌微扬,眼神揶揄。
“我的事,要你管?”
一时间冰火两重天,许仲洋只觉得气都喘不匀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裙子一摆,翩然逃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