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空气稀薄许多,离着太阳也要近些,他伸出手从下方托起初升的朝阳,仿佛掌纹就是地平线。风吹得五彩的经幡呼呼作响,青草斜坡没有石阶,只有被脚踏出的黄土小道,自然的抛物线消失在视**。有悠扬的唱经声传来,汉子的嘹亮,女子的婉转,慢慢的,路的尽头,出现了朝圣的队伍,十来个人,走得错落,可每行一步,都整齐划一的磕着长头。此生的苦是命里注定,虔诚是为了祈求来生的福祉,这就是信仰?他妄图更深层次的去思索问题的根源,抽丝剥茧,探究事物表象后隐藏的真知是提高自身认识水平的一个捷径。想起阿玛的教导,“天下难事,比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忽然小腿吃痛,一块小石头滚落,不消回头,小鲁就笑道:“帅哥弘昢,你准星见长啊!”
小愚走过来斜靠着他,手臂搭着肩:“酷哥弘昫,夜里没见你对着月亮发呆,你这吸日月之精华的神功可没练到家哦!”
小鲁还是将注意力放在朝圣的藏民身上,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那种眼里无邪的纯净,很能感染周遭的人。
“额娘就不信这些!”小愚无法理解宗教的内涵,虽然额娘给他们分析过各种宗教流派的异同。
“额娘信神龙教,教主是英明神武、寿与天齐的皇玛法!”小鲁嘴角浮着笑。
“错了,额娘只信阿玛!”
“这些人是去见呼毕勒罕的吧?”(注:呼毕勒罕即七世**喇嘛)
“管他呢?咱们反正是为着十四叔而来的。”墨涵给他们派的任务就是一旦奉旨回京,要设法把胤祯押往江宁。
小鲁问道:“你就不觉着奇怪?额娘只把话说了一半。”
“阿玛都认可了,还能如何?反正家里古怪事情还少了么?你掰着指头数数,手指加脚趾也不够用。再者,出京前十叔那些话,什么意思?”小愚和小鲁百思不得其解,胤锇劝他们不可强求时需放手。十婶过世后,十叔就神神叨叨的,说的话倒和庙里和尚差不多。
“你还是多留神自个儿吧!”小鲁压抑着嘲讽的笑意。
小愚没好气的哼一声,猛地一下用右手臂圈住小鲁的颈项:“你少学着他们几个打趣我!”自打来了西北,那些来见胤祯的藩王、贝勒们都瞄上了小愚,有心要攀这门亲事,既生得这般标致,又是老皇帝钟爱的皇孙。自然也有喜欢小鲁的沉稳性子的,不过那些同来的蒙古格格却是单单喜欢围着小愚打转。
小鲁摇着食指告饶,觉着手臂稍微松动,顺势拉着胳膊一个背摔,小愚故作惊恐的大呼小叫。这样的对练是他们每日的必修课。小愚呲牙咧嘴的用拳头抵住腰,无赖的坐在地上:“诈降乞怜,胜之不武!”
“兵不厌诈,何况欺人以方,原不为过!”小鲁冷眼看他。
“大白若辱,大音希声,你和额娘一样,把聪明写在脸上,挂在嘴边儿!”
“小时候阿玛教你,怎不见你有阿玛的温润?好了,回营吧!省得广善哥又嘀咕,他比弘曙哥花样还多。”
“他那些花花肠子还不是跟九叔学的,怎么裕王伯父就不管管?”小愚伸出手臂。
小鲁上前刚要拉他,却骤然缩回手:“我再上你的当就是弘智、弘曦了!”同来西北的宗室子弟被他俩合伙戏弄,胤祯不管他们,竟无人敢管,弘曙也只管一样,不准他俩近女色。他又想起一事,提醒道:“我瞧着延信有些不对,再怎么也是宗室子弟,在十四叔跟前怎么学个奴才样?”
小愚不解的问:“我记得阿玛说过,按辈份,咱们该管他叫伯父。”
小鲁戳一下他的额头:“阿玛说过,我都说过呢!他是肃亲王豪格的孙子,是阿玛的堂兄。”
“我哪里记得这许多无用的东西?你说咱们别是捡回来的孩子,怎么没阿玛、额娘那么好的记性?”
“你倒是去说给暾儿听啊!”
“暾儿说不定还真是阿玛在外面养下的,这次回去,我瞧着暾儿和你愈发像了!”
“是哦,小旳不就像你么?”小鲁白他一眼。
他厚着脸皮摸着下巴:“像我多好,招女孩儿喜欢!”
“你总算暴露本性了,你不是说最烦苍蝇围着你么?”
“恪靖姑姑家的两只苍蝇可是喜欢你哦!”去年在京正遇上恪靖公主带着女儿归宁。
兄弟俩嬉笑着往回走,才入行辕就看见平郡王纳尔苏在独自练拳。
“叔王吉祥!”
“吉祥!你们去何处了?弘曙正寻你们呢!”纳尔苏向来不拘言笑,可对他们还算和蔼。这其中自然有诸多渊源,两个孩子并不是很精于人情世故,对这些错综复杂的联系不大在意。纳尔苏的岳父曹寅一家与胤禩、墨涵过从甚密,昔日的承安,如今的江宁织造曹頫和胤禩、胤禟不止是朝堂上的联系,私下更有频繁的财务往来。他让妻子提醒过曹頫几次,可曹頫还是我行我素,与胤祥也是时有往来。
“多谢叔王!侄儿去了!”
瞧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纳尔苏叹口气,西北局势关联全局,胤祯的示好,出京前胤禛的盛情,他苦笑一声,他这铁帽子王还是安生的拿俸禄过日子,没得招惹这些麻烦,管他斗个你死我活,大清还是大清,做个局外人罢了。
看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小愚和小鲁面面相觑,他俩都不喜面食。
“吃吧,是涵姑姑交代过的!”弘曙笑道。
小鲁一愣,问:“五月了?”
小愚点点头:“不知道!”
“你们两个连个请安折子都不给皇玛法写,竟过得不知时日了!五月初三!”遇到年节,弘曙便独自上折子,若是军中事务奏报,则是由胤祯执笔上联名折子。
“吃吧,今天吃素!”小鲁先动起筷子。
小愚若有所悟,也吃了起来。
弘曙知道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事,转而向胤祯打听。胤祯想想:“给我也备碗面吧。今天是你二伯父的寿辰,也是先仁孝皇后的忌日。”
由赫舍里氏家庙回来,墨涵让孩子们换下素服,让六儿与弘暾、弘旳穿上新裁的夏装。
“一年就这么一天能进咸安宫,捡高兴的事说给你阿玛听。观音保的事你自己斟酌,我的想法是给你阿玛说一声,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
“姑姑,您觉着观音保好不好?”毕竟是女孩儿家,扭捏着才问出口。
“六儿,好不好在你的感受。好比给你做双新鞋,人人都说好看,可你自个儿觉着磨脚,是勉强穿着还是脱下来?”
“若此刻好,将来又——”
墨涵看着女儿,六儿的性子不像她,心里揣着太多的顾虑,或许是小时候就经历变故,唐莞的死,胤礽的被圈禁。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回了家,可六儿时常将自己视作客居的外人,虽然一家人相处融洽,可总有些隔阂。好在努力十年,六儿将对唐莞的依赖转移到墨涵身上,有心事也愿意同她讲。“将来谁也说不好。”
“姑姑和八叔不就很好?”
“这是因为我们希望让对方快乐,都竭尽所能去付出自己的心意。就算将来不好了,可尽了力,也就不会后悔。爱的时候说爱,不爱的时候也能活下去。”她想着该如何开导女儿,但又不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她。
“姑姑,我也想过,没有观音保,也一样能活。只是因为有了他,眼里就容不下旁的人。”六儿绞着衣襟。
墨涵一笑,六儿显得更像胤禩的性情,美眉却如自己,不达目的不罢休。为着小鲁、小愚出远门的准备,墨涵一直没功夫寻机会与弘旺好好谈谈,美眉就不依不饶的缠着闹着要她立刻兑现承诺。两个女儿模样相仿,性格却是迥异。“你心里明白就好。”她把弘暾、弘旳唤进来嘱咐一番,胤礽该惦记着弘暾吧,让弘旳同去也是掩人耳目。
把这三个孩子刚送出门,马起云就来回禀,说是富察家的夫人来拜见郡主。
“哪个富察家?”
“松公府的富察夫人。”
墨涵懒得再细问,松公府富察家正是马齐三兄弟的宅院,只是不知这来的是哪一位。“请进来吧!”
墨涵与这些命妇素来没什么交道,可想到马齐三兄弟曾经为着举荐胤禩为太子一事受牵连,差点丢掉性命,后来才为着马齐立功起复任用,这样的关系倒不好将来客拒之门外。来人见了礼,却是马齐之弟马武的嫡妻。坐着喝了茶,说会子闲话,马武家的才道:“原是府里太夫人八十大寿,请了南边的戏班子唱堂会。臣妇听闻郡主对戏文很有研究,想请郡主赏光。”
她心里犯嘀咕,笑脸和奉承话摆明是鸿门宴等着自己,只是这富察家在这节骨眼上图什么呢?墨涵只说得看宫里是否传召,若得空一定前去。
马武家的又道:“臣妇家几个小子仰慕小阿哥盛名,都说皇孙里,就数八贝勒府上的弘旺小阿哥最知书达礼,也请小阿哥赏光赴宴。”
才提起弘旺,美眉就蹦了出来,墨涵用眼神制止她胡闹,赶紧送客。待她回转,美眉已急得皱眉:“额娘,就是你拖拉。这下好了,别人都来盯着弘旺哥哥了。”
“你就这样肯定?”小丫头倒有敏锐的洞察力。
“弘旺哥哥才是世子,今后袭爵的便是他,这些人自然要来巴结。这个富察家好不要脸,就知道把女儿往爱新觉罗家送!”
墨涵听出她话里有话:“你哪里去听来的闲话?又去茶馆了?”
美眉撇撇嘴:“三月的时候,在十三叔家遇见的,也是富察家的,要嫁给四伯父家的弘历。”
这个她倒是有印象,乾隆的第一个皇后就是富察氏。
“额娘,这不就乱了辈份么?”美眉在现代绝对适合做八卦周刊记者。
“什么辈份?”
“你想想,我在宫里见过十二婶,她是富察家马齐的女儿,如今,她的堂妹却要嫁给她丈夫的侄儿,这不就乱套了?”美眉振振有词。
奥妙原来在这里,如今炙手可热的十二贝子,牵连竟是如此之广。“美眉,很好!你让我再次深刻体会到,鸡鸣狗盗,亦不可轻视啊!”
“额娘,你是夸我还是损我?九叔说得果然没错,你赞他一句会让他心惊十天。”
“去把富察家的故事说给你九叔,看他又拿什么好东西哄你!”她也得说与胤禩,“你那些水果是你九叔给的?”
“额娘,讨好我的人多着呢!艾小愚、艾小鲁远在西北都有人惦记着,七伯母和九婶的侄女都看托我这未来小姑子说情带信呢!”看来只要不是打弘旺的主意,美眉都乐于接受。
“艾美眉,我提醒你,拿人手短,你的哥哥有限,抵不住你四处招摇撞骗。”
“哼!我才不怕呢?暾儿快十一了,个子也长得快,就是小旳还得等上几年。”她顿时眉飞色舞,清算着她手里的资源。
正说得热闹,胤禩笑着进来:“我的宝贝女儿又欺负谁了?”
美眉扑过去挽着他的胳膊:“阿玛!”
“艾美眉,你不用等弘旳,这不就有现成的?”墨涵指指胤禩。
美眉不屑一顾,丢开胤禩:“我才不陪你们打情骂俏呢!阿玛,什么时候去园子?”
“等太阳落坡,地气散了。”胤禩仰着脖子,墨涵给他解了领扣。
“六儿他们进宫了,等明天再去吧。”
“是我大意了,竟忘了这事。美眉,等他们回来,记得叫六儿来见我。”他转而对着墨涵,“前次太医请脉,说二哥的旧疾犯了,后来再传,他竟不让号脉,也不知可好转了?”
美眉答应着走了,二人回了屋子,墨涵服侍他换了家居的薄衫,洗了脸。胤禩拿出本折子递给墨涵,年羹尧!她匆匆看了,是谈军中增加火耗的事,这时节西北用兵支出甚大,一应军需用度是由户部与兵部商议了请示总理王大臣定夺,而前线是由弘曙在清点物资的调配。
“皇阿玛是什么意思?”墨涵问。
“倒是问我的意见,让拟个条陈呈上去。”
“自然是减火耗,哪里有增的道理?”
“我瞧着,皇阿玛是想对准格尔用兵呢!”
“何时?”
他摇摇头:“迟早!伺机而动!”
“胤禩,弘皙什么态度?”
他不语,弘皙和他看法一致,能安抚则安抚,没必要为了征服而动兵。胤禩望向墨涵,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墨涵笑得很难看,二人都更加明了一个道理。
圣祖仁皇帝的霸业哪里是用“仁”字谱写的,他的基业要传承下去,胤禩、弘皙这样被仁义道德毒害的人的确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