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行宫上枷锁起,他已断了三天饮食,何曾想也会如老八一样被枷号,同二哥一样被拘在这咸安宫。自从回宫,已每日早晚两顿有太监送来饮食,胤禛却暗自留心,不敢擅动,只担心被人暗中投毒,却被诬为畏罪自杀,那实在死得冤枉。
这没有人居住的宫殿透着阴沉的霉气,画梁间结起的蛛网显得残败,即便是蚊虫都不光顾此地,蜘蛛才弃网而去吧。有朝一日,我若掌权,定要给这里一片生机。可如今的境地,去想那有朝一日,不免可笑。天将降大任,必经此一劫吧。墨涵不会骗他,他一定能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墨涵,他心底有了一丝温暖,此生难结连理,却是一世的知己。
胤禛细细回想发生的一切,怀疑了很多有可能动手脚加害于己的人,似乎都有可能,可是又觉着谁都没有这样的能耐将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除非,除非是皇父有意为之。可是自己不曾有任何僭越之举,十三弟能出府办差,已觉着是莫大的欣慰,根本不急于部署,何况,看老爷子的情形,此刻动作,未免太早了些。
只是,先是老八,现在是自己,谁都比不上二哥在老爷子心中的分量,甚至不及嫡孙弘皙。墨涵亲自教导过的孩子,如今倒是出息了,不露声色的暗中处理事情,若非胤禛早安插人手于毓庆宫静候,怕也要被这个孩子瞒过去。那行事的手段把老爷子的伎俩学了个七成,只是狠劲儿不够,墨涵铁定不会教他害人的招式,至多防范。这是她最致命的地方,失了先机,处于被动。只是面对这样的她,他同样手足无措。
又至黄昏,膳食送进来,那太监依旧不相熟,不知还能耗上几日,或许一病,皇父会心软?
“王爷!”太监将食盒放在青石砖上,一碟碟的摆放好,“王爷,多少请用一些。那桂花糕的馅可是上佳的。”
胤禛抬起头,他已匆匆收拾早上的碗碟,门口还有个太监等着。待人都走了,胤禛才狐疑的看着那碟桂花糕,馅是上佳的?他猛然醒悟,挨着掰开搜寻,第四个,一张小字条,写了四个名字,四个皇帝的名字。他一下子释怀,他想着的人也顾及他的死活。开心的咀嚼着桂花糕,此生怕是没有别的食物有这桂花糕的美味。
刘彻、柴荣、完颜雍、朱厚熜,他笑笑,他曾问过墨涵,自己是否就是世宗皇帝。她写了四个朝代的四位世宗,出了此间,他定要再加上爱新觉罗胤禛的名字。
马车往紫禁城行进,胤禩倒比墨涵还要紧张,毕竟,老爷子不知动了什么心思,找个牵强的借口召见墨涵,手不稳,要她去帮着写几幅赏给告老请辞的官员的条幅。
握着她的手,胤禩还是不放心:“都知道你暗地劝四哥进食,皇阿玛肯定会问起。事情虽过了,人也放了,可气却没出。”
“哼!我就没见过这样把儿子当成泥人来玩的。先是你,再是他。好在你是个死心眼的人,被锁了还吃得下,睡得着。不至于像他那样疑神疑鬼,老爷子给的东西都敢不吃。存心要他的命,不知道让他回雍王府后再投毒啊,老爷子才不会为他毁了自个儿的仁德治天下的圣名呢!不过是饿他玩儿!”墨涵也觉得好笑,胤禛那样聪明一个人,偏偏在这样性命攸关的事上犯糊涂。岂不知这样的举动更招老爷子嫉恨。
“你呀!倒像是皇阿玛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猜得透?你让弘皙去求情,这事肯定也瞒不住。我只怕皇阿玛迁怒于你,责罚你妄测圣意。”胤禩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又叹口气,“皇阿玛一心为弘皙打算,却算失了人性。”
“是哦,打着亲情牌把你越哄越乖,却只会把心狠的逼得愈发心狠。老爷子是做了五十年皇帝,自信过余了。”
他对于她的奇怪词语早就习惯,只笑道:“蛔虫啊蛔虫!”
墨涵不满意的瞪着他:“我可是你老婆,怎么就是蛔虫了?有那么难看?”
“再难看我也不嫌弃!我只是担心——”
“别担心!老爷子就喜欢出谜题,简单的就想有人能猜出答案,不失热闹,可还得有几个难度大的题,让人猜不出,这样才显得他高明。哼!我偏不顺他的意!”
胤禩笑着捏捏她的鼻子:“这个爱哼哼的毛病进了乾清宫还是略收敛些。你知道么,你一哼,就忍不住翻白眼,一脸的不屑。我瞧着,皇阿玛精神头大不如前,脾气,也是让人捉摸不透。你别逞一时痛快,我可舍不得我的老婆再挨板子。”
“我说他变态你还不乐意,如今承认了?”
“我——”胤禩被她闹得词穷,无奈的笑笑。
“放心,我儿子都五岁了,我还能惹什么祸?不过私下给你说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大发善心去给他辅导,皇阿玛,您这是更年期综合症,不打紧的,光喝鹿血不成,得补补钙啊!”她的胡言乱语一套一套,胤禩只得用嘴封住她的口。
车帘子一下被挑起,他二人愣住,更吃惊的却是车外的胤禟和胤祯。胤禟捶着胸口忍住笑,一本正经的说:“要不我把弘昢他们接到我那里住几天?”
胤祯耸耸肩,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多少年了,你们不至于如此吧?”
原来车已到了午门,闻讯赶来的人也是替她担忧。胤禟悄悄给胤祯递个眼色,胤祯单独拉着胤禩说话,他趁机告诉墨涵:“弘皙将上半年分的钱换了张整的银票,这票又在南边出现了,曹家的曹连生手里。曹寅怕是不行了,这个连生估计要接任江宁织造,那巡盐道肯定还是会和李煦换着管。”
他们合伙的生意规模不小,半年的分账,弘皙要做何用。“你从哪里得的消息?”
“你什么记性?不是沿着运河开了几家钱庄。”胤禟埋怨道。
墨涵抱歉的笑笑:“小九,你多费心,我这不带孩子么,脑子没以前好使了。”
“手还好使吧?字还学得准吧?”
“你不用筷子,我就不用笔。”
他讨好的笑笑:“那求你个事。写几个福字,我好拿去蒙人。有些外放的官,想要老爷子的福字,这事求你是正道。”
“你结交人可得小心些——”墨涵知道他不死心。
“得,几个字就犯得着教训我?”
恰胤禩他们过来,墨涵嬉笑着福身:“贝子爷,小的得罪了!贝子爷恕罪!”
胤禟却无所谓的挥挥手:“别寒碜我!不过区区贝子爵,什么时候犯事什么时候夺。”
这话让墨涵胆战心惊,胤禩脸色大变:“浑说!”
谁知胤祯同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声音不小:“有什么大不了,九哥在皇阿玛跟前都敢这样说,不过是瞪两眼,吓唬吓唬,难不成还把咱们也圈起来?咸安宫什么样?九哥,咱们怕是没福分去看了。”
“哈哈,是了,除了太子二哥,也就咱们四哥去过!殊荣啊!”胤禟也是肆无忌惮。
墨涵猛然警醒,回身一看,冷眼看着他们的正是胤禛。迎上她的目光,眼神中有了暖意,只是再看胤禩、胤禟、胤祯,寒意更甚。
出了乾清宫,墨涵甩甩手臂,简直是体罚,看来老爷子是摸透了她的性子,知道多费唇舌,只会让墨涵更加得意,索性只字不提,真的叫她代劳写条幅。她却没会意,只想着早死早投胎,可劲儿的写完,想聆听圣训,谁知老康又让她看了几个官员的履历,让她拟祭文。墨涵在心里咒骂半天,直想问,皇阿玛的祭文可要儿臣备好。临到末了,老康都没和她废话一句,只笑着叫她没事多回宫走动。想到这是丈夫的父亲,儿子的爷爷,墨涵忍住问候他家祖宗的冲动,不甘心的看着老狐狸的笑。
弘皙和着几个少年见了墨涵,赶紧见礼。那几个都喊着姑姑,墨涵觉着眼熟,知道是那般随她玩的孩子,可如今长成大人样,一时竟分不清。
“这我们毓庆宫的弘晋,五叔家的弘升、弘晊,哈哈,这个姑姑该记得,七叔家的。”
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墨涵立刻明白:“弘曙?如今是个大人了!”
他旁边是与墨涵相熟的十四家的弘春:“姑姑,弘曙哥现在随阿玛在兵部历练,阿玛常夸他呢!”
“哦?已学着当差了!”
“是啊,弘曙哥让旗丁玩什么火烧藤甲兵!”弘春岁数小,自然不知那火烧弘曙屁股的典故,其他几个大的哄笑不语,让弘曙臊得脸通红。
弘皙止住笑安慰他:“多大点儿事,还记得?谁计较朱元璋要过饭?”
大家说笑一会儿,约了改日去胤禩府上玩,才渐渐散去,墨涵独留下弘皙,问:“你和福晋可好?”
“姑姑怎么想起问这些?”他笑得扭捏。
“你额娘不在了,你阿玛想必是不会管你这些事,我就问不得?”
“问得,问得!姑姑自然问得。挺好的,没事!”
墨涵却不给他好脸色:“挺好的,你怎么支人去买江南女子?”
“姑姑听谁说的?没有的事,侄儿不好那些!”他左右看看,“皇玛法赏的侄儿都还谢了两次呢!怎么会巴巴地自己使银子买?姑姑,侄儿倒是听说,八叔的太监管事阎进在江南买小姑娘呢!”
墨涵的眉一下子紧在一起,弘皙顿时觉得失言:“姑姑,侄儿也是听外边人瞎说的,您别在意,不定是说着玩的。要不侄儿听差了,不关八叔的事。”
她故意板着脸,心里却觉得好笑,胤禩早通报将阎进借给十四买人的事:“你只同我说实话,你分的红利怎么交给连生带到江南了?那不是笔小数目。”
弘皙显然没料到墨涵知道得如此清楚,稍有犹豫,墨涵转身欲走。他连忙拦住:“姑姑,侄儿说了您别急。”
“说吧。”
“侄儿是让连生去置所宅子,再买些田地。他家在江宁地面上熟——”
“等等,你置办这些何用?”
“是给阿玛和唐莞他们预备的。侄儿听阿玛的意思,是想走,皇玛法那里也有松动的意思。照皇玛法的想法,不愿像对大伯父那样对待阿玛。侄儿别的还能做什么,尽做儿子的心罢了。”他神色黯然,皇玛法乐此不疲的玩着挑选、培养继承人的游戏,他随着玩了十年,竟没了当初兴致勃勃的劲头,看着身心俱疲的胤礽,被反复折腾的四叔、八叔,不得自由的大伯、十三叔,他有了很多感悟。
“弘皙,你还小,别这样郁郁寡欢,你皇玛法可不乐意见着你这样。”
“姑姑,您说说,侄儿该是什么样。阿玛有什么事都不愿意同我说,反倒是吩咐弘晋去做。有些事,我也是身不由己。”他很是委屈,“姑姑,我改日再去给您和八叔请安。”
“弘皙!”墨涵有些歉意。
他一脸阴云:“侄儿跪安了!”
“弘皙!”
他执意而去,墨涵心里满是歉疚,为何苛责于一个孩子,诚如他言,的确身不由己。得寻个机会再好好劝慰,解开这个孩子的心结。
初一入宫陪着太后吃斋,墨涵又去瞧了唐莞,胤禩下朝来接了她,才要预备回府,李光地着人来请胤禩,说是有要事相商。她一时小孩儿心性起,缠着要同去。胤禩只觉好笑,在家里,墨涵是绝对的一家之主,可离了孩子,单夫妻俩在一处时,她却是他的大孩子。
“非去不可?”
“不去也成。胤锇邀我去逛八大胡同,你说哪样好?”
“再怎么也是外臣,不比自家兄弟,换男装吧!”
重新结了辫子,换了身太监服,墨涵埋着头跟在胤禩身后,去了朝房,李光地早侯着。
见了礼,暗示几次,胤禩都没有屏退太监的意思,李光地心中虽疑,却不好替他做主。瞧着那太监生得秀丽,总是放肆的盯着人看,免不了心中小人一番,只当是胤禩的男宠。
胤禩迫不得已,直言道:“李相但说无妨,这是我府里的人,绝不会擅言半句。”
“八爷,老臣有一事相求。”
这随了老康近半世的老臣权高位重,他既然说到求字,就绝非易事。胤禩心里虽明白,还是毫不迟疑:“老相国折杀胤禩了。但凡力所能及,定当竭我所能。”
“求八爷救方望溪一命!”
这话令墨涵与胤禩都大吃一惊,良妃过世,几个孩子的课业停下,方苞便告假回了安徽,最初倒有书信往来,只是迟迟不见他回来。他们原以为是他家乡有事耽搁,并未去信催促,反正墨涵自己也教着孩子。
“出了何事?”
“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牵连,望溪为其作序,如今拘押在江宁大牢,将以绞刑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