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好久，龙娃子家发生了一些变故。
他妈送水下田时，摔跤了。摔跤算啥子嘛，下田人哪个没有摔扑爬的时候。但她是下体流血。龙娃子的爷爷奶奶又埋怨：啷个楞个糊涂哟！又不是第一回，啷个连怀娃娃了都不知道；管它啥子计划生育不计划生育的嘛，多子才能多福嘛；就算是个女娃儿也好，有男有女的……埋怨声中，杜老大什么都没说，把婆娘弄到卫生所简单治疗了。又回到屋，杜老大要杀那只下蛋的老母鸡给婆娘煨汤。龙娃子的爷爷奶奶不干。一番大吵，杜老大抓住鸡，气头上只使劲一拧鸡脖子，鸡就没了。婆娘喝着鸡汤，听着她的死老头子和两个老不死的还在吵骂的声音，泪流不止。几天后，杜老大把不远处坡下的那间破柴房稍稍收拾修补好，带着娃娃和婆娘搬了过去。
龙娃子跟着妈老汉离开了自己出生的那间屋。他们家独自开伙了。尽管离爷爷奶奶那老屋相距也就五六米，外带几步石头崁崁，两处就只有龙娃子在来回跑了。
龙娃子的老汉的话更少了，龙娃子的妈开始婆婆妈妈唠唠叨叨了。
龙娃子出门打工后，回家休假时，听妈老汉摆起他小时候的这些事，他不觉得好笑。
七岁多了，龙娃子该上学了。但他妈又怀孕了。他二姑、三姑已相继出嫁，嫁好嫁坏她们自己觉得那是命。一年前，他幺叔也讨了媳妇，他幺妈的肚子比******肚子还要大。他爷爷让他和他妈老汉搬回大屋住了。他出生的那间屋现在住着幺叔一家。他们一家三口——不——四口住到另一间屋中。
龙娃子不知道队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为啥经常跑到自己家来，只知道几次激烈争吵后，尤其是他爷爷几次耍横后，那些人也不来了。然后，他多了一个妹妹。受请老者给取了个名：杜卉。
几年后，龙娃子懵懵懂懂知道了还有“计划生育”一词，也算是知道了妹妹得以出生是因为交了八百块钱。就这区区八百块钱，换来了妹妹一条命！就这区区八百块钱，还是讨价还价的结果，是以他妈是残疾人的名义得以过关的！就这区区八百块钱，还是他爷爷撇下面子，找穷亲难友东拼西凑得来的！就这区区八百块钱，又让他老汉背了一屁股债！
龙娃子上不了学了。他老汉说，正好屋头事多，龙娃子可以帮忙。
八岁了，龙娃子总该上学了吧。偏不巧，他爷爷得了一场大病，在医院呆了大半个月，在家还卧床三个月，才能杵个棍棍勉强站起。龙娃子还是没有进到他想去的、尽是娃娃的学校。他老汉又说了，屋头事多，龙娃子正好可以帮些忙。
九岁多了，龙娃子终于报上了名。学费暂时不交，不知是队上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在杜家连喝几次酒，受到杜家怎样的恭维后，怎么和学校商量的结果——先欠着，有了再一点一点交。后来，他知道了一个事情——他龙娃子再不上学，“上面”检查适龄学生入学情况时，那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和学校都会被骂、被批评，甚至被怎样的。
书包是龙娃子表姐用过的一只粉色、脏烂的旧书包，经他妈仔细洗刷缝补后，变成了他的第一个书包；课本是大的娃娃些用过的旧课本，书角全是褶皱，还有破残处，还画得乱七八糟，只为能省下部分书费；铅笔有七八支，都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了，上面有牙印、脱漆处、划痕，就是没有顶部的橡皮头，大的几个娃娃说了，他们手拿不下了，龙娃子人小手小正好用；还是有块橡皮，不知是被谁折磨成瘸头洼脑的一个小块，大的几个又说了，肯定还能用。
这些龙娃子没有心思去计较，他只想到学校去，那里有那么多的娃娃，他可以和他们一起耍了。他把念书当做耍了。再说，有好些娃娃的书包、课本、铅笔、橡皮擦还不是都和他的是一个样的哟。而且，龙娃子书包里还是有一样是新的，就是文具盒。
那是在街上做生意的大姨送来的。那个文具盒亮晶晶、鲜艳艳的，是塑料翻盖带磁铁那种的；里面有些空格格，啥子都可以放；盖盖上有一幅戴警察帽儿的猫的画，猫儿的手上拿着的可是枪呢！龙娃子喜欢这只文具盒。首先，这个文具盒是新的。其次，合上盖盖时会“啪”的一响，就像娃娃比手势打枪嘴中发出的声响；他常常不断打开又合上文具盒，只为用那声音来代表他又对某人打了一枪。最关键的是，其他一年级同学都没得这么好的文具盒。所以，他最得意自己这个新文具盒。
因为他的好奇，因为他的显摆，在一些娃娃的怂恿下，削铅笔的小刀成为文具盒破损的罪魁祸首。
他先用小刀将磁铁外的塑料皮划开，拿出那两块铁片夹着的磁铁，撇开铁片，他看见中间那块乌兮兮的磁铁块块了，四方，周正，长长条条，乖得很！隔着纸，磁铁能把一些细末末黑沙带着到处跑！所谓的到处跑，仅限巴掌大的一张作业纸。他发现磁铁外的两块铁片是不能放反的，如果放反了，根本合不到一起，铁片和磁块还能相互推动，好耍得很！最后，他把合在一起的磁块放回原处，被小刀划得瘸头洼脑的塑料片还将就能卡着一点，空余处再卡了几个纸坨坨。他也试了，磁铁还能将就把盖盖粘住。近十岁的他，虽然后悔，但没太在意。
老师听说龙娃子把自己的文具盒弄烂了，手指戳着他的额头，“瓜娃子”、“败家子”一阵骂出口。龙娃子也被别人称为“瓜娃子”了。
一天，放学后，贪玩的娃娃些玩得忘了时间，相互打闹拉扯中，书包、文具、课本散落一地。天色暗了，龙娃子匆匆收拾书包，匆匆回了家。吃完饭，就该赶作业了。打开文具盒，发现磁铁没了。他摸黑找了一路也没找回。他妈开口大骂他半天，也不管是不是自己在骂自己，也不管是不是连带把死老头也骂了进去；他老汉更是脾气大发。结果就是，他被打得疼惨了。他自己也懊悔地哭了半天。文具盒呀，可是他最得意的显摆物呀！第二天，他妈把一根橡皮筋套到文具盒上时，还在唠唠叨叨痛骂着龙娃子这个背时的、挨千刀的、砍脑壳的死娃娃。
和老师之间的敌对，能使龙娃子的成绩优秀到何种地步，自然是不说都晓得的。他准备升二年级时，赶上学校撤并。他去到一个学生更多、占地更大的学校；学校还是泥巴房、木梁、黑瓦，还是只有窗架架没有玻璃；离他家更远。成绩不怎么优秀的他被安排又读了一个一年级。
“十岁了，你啷个就不知道努力嘛。”“人要脸树要皮。不许你影响别个哈，听到没得。”新旧老师们批评龙娃子的这些话，只是让他无声地斜视他们。
慢慢地，龙娃子觉得老师不好的评语都是冲他一个人来似的。他们开始把他排在最后，高的矮的同学都坐在他的前头；他听话，举手发言，他们就像看不见，从不点他回答问题；他不听话，上课睡觉，他们还是看不见，从不喊醒他；作业交了，勾、叉、打分，他们随便敷衍了事；作业不交，就不勾、叉、打分，他们觉得还撇脱些；他考试及格，他们不表扬，进不进步是他自己的事；他考试不及格，他们胡乱嘲骂几句了事，那是他妈老汉的事。总之，在老师的眼中，就像学校没他龙娃子这个学生。哪个要他期期都欠学校的学费嘛！还不好好学！还影响别个！
龙娃子还发现，只有那么三五个学生是老师的宝贝学生，另外的学生就都不像是老师的学生了，更莫说他了。
既然大家都不像是老师的学生，应该同学间关系好呀。实际不是。今天这个和他耍耍，明天那个和他闹闹，少有固定的朋友。除了他过于直接、要强的个性原因外，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他欠学费等，似乎都有那么一点点关系，甚至老师说“他是最不听老师话的娃娃”这一重要的评语，也成为很多同学不和他来往的原因之一。
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稀里糊涂混了过来。他的在校情况没有多少改观。那些喜欢说他妈怪话的，他从来也是针锋相对，更不惜大打出手。回到家，他妈怪他衣服又脏了、又破了什么的，他只会委屈地生闷气和发火。他的不乖、不听话、调皮捣蛋，赢得了更多和老师们冷漠对视的机会，甚至恶语相向——当然，更多时候他只是在心中和老师对嚎着。加上一些其他因素，诸如：每天上学走一小时的山路；每天带着咸菜、腌菜伴着学校食堂那难吃的饭；每天的作业又多又难；每天忍受老师的冷漠，甚至歧视；每天看着同学扎堆疯闹，自己则墩在一边数蚂蚁；每天只能省下一角钱，在别人显摆着吃冰棍时自己才能吃上。总之，龙娃子既对自己成绩的一塌糊涂感到羞愧，又对自己和老师、同学的关系都僵持感到厌倦。
五年级了，快十五岁了，龙娃子并不比其他孩子高，甚至更瘦弱，成绩也没有其他孩子好。短短五年受教育的时间，他不再觉得学校有啥好耍的了，也没觉得学习有啥子乐趣。他也开始对自己家庭情况、甚至遗传基因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怀疑，对自家的穷和乱兮兮开始有了切身的体会和无奈和恨。“遗传基因”一说，他是从老师的批评中知道的，但遗传基因的具体定义和含义就不是当时的他能懂的了；但从老师的口气中，他感觉到那是在羞辱自己和妈老汉。他深感屈辱，但他莫法。自家家就是那么个样子，自己成绩就是不好，不怪别人说！
这不，他妈老汉又开始为妹妹上学的问题发愁了。至从有了妹妹后，本来话不多的他老汉，时不时喜欢发发脾气了；他妈则变得更唠唠叨叨，让人无法忍受。他还总是听到妈老汉的吵闹——为借米借钱吵；为走亲访友吵；为过年过节吵；为他的成绩不好、调皮捣蛋、闯祸吵；为妹妹的吃喝拉撒睡吵；甚至为哪天的菜淡了还是咸了都能吵得不可开跤。
这不，爷爷一场接一场的大病，使他家旧账未还又欠下不少新债。分家时，杜家就定好了：爷爷归杜老大管，奶奶归杜老幺管。
杜老大看到那些出门的同队人回来时，看到他们拽兮兮散着“带屁股”的啥子牌子的香烟时，看到他们又带回来些啥子新玩意时，他总说自己也该、也想出去打打工啥子的。可一看见家中的老老少少，尤其是行动不方便的婆娘，他终于没能下决心走出去。还有，他认为自己年岁过大了。
家里明摆的困难和贫穷，在龙娃子眼中被放大到好大好大，压得他挺不起背、抬不起头。他认定：一切的根由都是自己家太穷了，家乡太苦了！他开始烦躁不安，又不知道啷个办。一个声音——“走吧！去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谁都不知道自家事的地方！”——时常在他心中不安分地吼叫。
他也不想再看老师们的脸了。年年学杂费都是拖着欠着的，一点点交，一点点还；老师直接问起，妈老汉讲好话、赔礼的表情那么卑贱，令他屈辱得想哭；老师不问起，他觉得老师看向他的眼神就是在催着啥似的。他既不敢看老师，也不想到学校了。
他不想再看爷爷吵骂老汉时的嘴脸，他也不想再听到自己妈老汉一天到晚的争吵，他还不想看到姑姑们哭兮兮回家时的样子，和幺叔喊穷的样子。
龙娃子开始讨厌他每天面对的一切，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讨厌老家的一切人、山、树、河，他以为自己的所有的无奈和无赖全怨这里的人、山、树、河，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里的人、山、树、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