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月已正中。
不知何时,烛火已悄然灭去,只余了银色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子,温柔地洒在地面上,将屋中略略照亮。
李贺睡意朦胧,突觉喉中略有些干痒,忍不住轻咳几声。
“将军,喝口水吧。”琪宁轻声道。
李贺睁开眼,已有一盏茶奉在眼前。欠起身,将漆杯自琪宁手中接过,将水慢慢饮尽,入口还是微微温热。
“这水怎的是温热?”
“将军要热水吗?琪宁去去就来。”琪宁忙忙起身。
“去哪里?”
“小厨房留着火种,捅开来,片刻就有热水。将军稍候。”
“别去。”李贺欠起身来拦住:“没有嫌凉,只是好奇。深更半夜的,沸水也早已冷透,你这里的水怎会温热?”
“夜里伺候贵人,自然不能给贵人用冷水。原本夜里有灶上专门值夜的人,灶上一直温着水。可也不是每一宫都有小厨房,不是每一宫都有现成的,一来一去耗时费力,贵人等不得。宫里守夜就用这法子预备着。”琪宁一面低低答道,一面慢慢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牛皮水囊:“只是,怕将军嫌弃。”
竟是用少女胸怀暖着的吗?
李贺怔住。
“宫中时,你时常为嫔妃贵人们守夜?”
琪宁摇摇头:“能为贵人们守夜的,都是有脸面的大宫女。我在永巷中,不算宫女,并没有分派在哪一宫哪一殿。守夜这样体面轻松的活计,是轮不到我的。”
“你是公主!”李贺微微有些愕然。
“我是公主,不过是因为,让母亲有孕的男人,恰好是陛下罢了。”琪宁低低道,难掩黯然:“像我这样的公主,只是意料之外的副产品罢了,连低级的宫女都不如。不是宫女,便不能领宫女的食俸,说是公主,却没有公主的品级。吃穿用度都没有正经来源。小时候,我是靠着荣姑姑的食俸长大的。长大些,荣姑姑一个人的食俸就不够两个人用,只能听宫女内侍们的使唤,换取吃穿用度。”
“什么活都要做,大多是些粗重的活计。偶尔有些略轻松些的差事,若是无人愿做,也会教我去。所以,偶尔为几位贵人守过夜,懂得些宫里伺候贵人们的规矩。”琪宁淡淡微笑道:“我还为怡宁公主守过夜呢!”
“你为怡宁守夜?”李贺怔怔道,不由睡意全无。
“两年前初冬,陛下突然来了兴致,带着些皇子公主去城郊狩猎。路途崎岖,天气又冷,少有人情愿跟着去,便叫我去。”琪宁淡淡微笑着回忆道:“夜里,就是我为怡宁公主守夜。”
“你,就像这样,跪在怡宁榻前,为她守夜?”李贺心里一紧。
“我哪有资格在怡宁公主榻前守夜。”琪宁苦笑道:“我只能跪在怡宁公主寝室门口,为公主守夜。”
“我记得,那一日,夜里下了很大的雪……”
“是啊,将军记性真好。才到狩猎场,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地上的雪都没到膝盖了,根本无法狩猎。陛下带着皇子公主们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匆匆回宫了。”琪宁微笑道:“那一夜,真的很冷。”
李贺突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住琪宁一只手,掌心中有厚厚的茧子,不是闺阁女儿应有的细滑,更不是公主应有的柔若无骨。
都是公主,却是天壤之别。一个在暖室中酣眠,一个却在风雪中跪着守夜。虽知她身在永巷,必然艰难,却想不到会这般。
该多疼她一些的吧?
“我进了天策府,不用再给别人守夜。”琪宁微笑着为李贺扯了扯锦被:“为将军守夜的日子,还多着呢!”
“你背上……有很多旧伤的痕迹。”李贺轻声问道:“宫里,有人打你?”
“不过是宫女和内侍监。”琪宁垂着头淡淡道:“他们在贵人们那里受了气,便拿我出气。”
“你是公主,他们居然敢打你!”李贺多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就是因为我是公主才打我啊。”琪宁轻笑道:“在帝王家受了气,在帝王家打回去,这才解气。”
“宫里,不是轻易不能责打宫人吗?”
“宫里的女人,都是有可能要伺候陛下的。除了进暴室,轻易不能责打,尤其不能打脸,便是私刑责打,也不能留下痕迹。”琪宁轻叹道:“可我不同。我是陛下的女儿。大汉的天子,只会是我的父兄。打便打了,只要不在脸上,就算留下痕迹,也没关系,陛下看不到便不会发现。”
李贺攥紧了琪宁的手。
“这里是天策府,”琪宁轻声道:“我知道,再不会有人打我。”
李贺侧过头,看着琪宁。
“琪宁,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在微微的月光下,琪宁的侧颜,柔美异常。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灯下看美人吧,李贺心中暗道。只是与怡宁相比差一些,琪宁,其实也算个美人儿。自己的运气,实在也不算太差。
李贺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将军请问。”琪宁低垂着头,脖颈修长,弧度优美。
“那日夜宴,为什么会是我?”
琪宁沉默半晌,轻叹一声道:“将军果然不记得了。”
李贺轻轻地蹙起眉头。
“琪宁并不是在夜宴上对将军一见钟情。”琪宁轻叹道。
“哦?”李贺挑了挑眉,
这么说,根本就不是看上我?
这么说,真的只是借我逃出永巷那个地方?
李贺转过头去,不再看琪宁,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手下慢慢放松。
“年幼之时,在陈王哥哥宫外,琪宁有幸见过将军一面,那时候,将军还只是个瘦削的少年,可是,已然英气勃勃,器宇轩昂!”琪宁微笑着,眸子像暗夜的星辰一样熠熠生辉:“虽是年幼孩童,琪宁,已对将军一见难忘。”
“转眼间,十年过去不了,再无缘得见,可琪宁,还是在看到将军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将军!”
李贺欠起身,认真的看着琪宁,似乎还想要问些甚么。
“嘘!”琪宁竖起食指按在李贺唇上,微笑着轻声道:“将军,好生歇着吧,什么也别说。我也什么都不会再说。将军只要知道,我,琪宁,是将军的人,只是将军的人,就足够了!”
“我叫奶娘送来几个丫头服侍你,怎么不要?”李贺喃喃道。
“杨园应该是个清净之地。”
“我叫奶娘另外再买几个干净的丫头给你。”
“没有人能保证永远干净。”
“洗衣擦地这样粗重的活,不用自己做。”
“琪宁和荣姑姑做的来。”
琪宁淡淡地微笑着,嘴角满是不相称的坚强。
“将军,无需为琪宁分心劳神!琪宁,会照顾好自己,绝不会扯将军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