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开县城的那一刻开始,戚家一行人说是逃难,毋宁说还是跟原来行商一样,逢店住店,店里的招牌菜色也都会尝一尝鲜,可是这样悠闲地走着,一天一天地,也不见得走得有多快,看着路人碰到的同是逃难的人行色匆匆,而自家就跟在游玩没什么两样。
这样几天,戚云心里的不安已经日益浓厚,毕竟日本人步步紧逼,而自己一家人却还是跟游山玩水一般,指不定哪天日本人赶上来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戚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戚云也是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得顺着父亲的意思每天走得那么不急不慢。
走走停停,终于安稳到了安徽与湖北交界,这一天,一行人也走得累了,戚山让把马车停在路边休息一下。
入秋也已经有月余了,安徽这地界全然不似夏日那般炎热,特别是下午,日头偏西后很快就凉了,戚大把车停在路边,身后是一片林子,树叶有些泛黄,林子正对着是一眼小池塘,塘水清清的都可以见底,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在里头。
掀开车帘,戚云扶着爹爹坐到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这几日的奔波,戚山鬓间的白发又多了些,显得极是扎眼,戚云有些心疼,知道父亲也累了,但是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决意开口问道:“爹爹,您别怪女儿多嘴。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早到武汉,也安全一些,这样子慢慢走,我真的怕日本人追上来。”
戚山哈哈笑着,捻几缕胡须,轻松地摇了摇头,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云儿,不要担心。这次离家,阿大早就帮我们做好了安排,一路上走得顺顺当当的。这些住店的地方都是我们还在家的时候就做好了安排的,再说了,都这么多年了,他,你还信不过?”
在离家时戚大提出追随那一刻开始,戚山对于他那已经是无条件的信任,几乎已经是说什么就是什么,戚大之前办事牢靠是一方面,但是这次的患难与共更是让戚山感动,都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了,那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行吧,爹爹说得也是。”见父亲这么有信心,戚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是心里的不安一点都没有减弱,只是由沉重变得绵密,就像是一滴墨浸入了清水之中,慢慢地氤氲开来,淡黑色弥漫了整杯水。
可是就算是戚山如此说,戚云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也说不上在哪里出了什么纰漏,只能强自安慰自己是多想了。
林子前,戚大站在马车旁,远远地眺望着这对父女,像是在追忆什么美好过往,眼里有些不明不白的感情,又是纠结,又是怀念,可是另人讶异的是时不时还有些冷厉闪过,他口里嚼着草,手里拿着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拂开马背上飞舞的苍蝇,却对自己头顶上一群聚成团的小蚊子不理不睬的。
戚荣坐在马车上,低着头思索着什么,总是欲言又止的,手里拿着一本话本搁在大腿上,说的是三国时候吕布的故事,正巧读到吕布为了貂婵,叛离董卓那一段。
老夏坐在离戚山父女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捶着腿,看着天边,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有些乱,依旧还是笑呵呵的,似乎也为这一路的顺遂开心,衣裳紧紧地裹着,毕竟是年纪大了,身体终究还是有些吃不消的。
“阿大。”戚家太太看着戚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刚刚钻出马车的她唤道,声音软糯“你在想什么?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底是在逃难途中,平日里在家里一丝不苟的戚家太太也都有了些将就,头发有些油了,脸上也不够干净,毕竟不是每天都可以跟在家里一样烧开水洗个澡的,她生**洁,这一来,心绪经常有些不宁,只是对戚大还是关怀备至。
“唔,没什么,太太。我只是想应该最多再有两天就可以到武汉了。”戚大回道,抬起头看着戚家太太的时候已是笑逐颜开,别提有多爽朗,方才的那些阴霾仿佛从未出现在他脸上。
“真的是多亏你了,阿大。”戚家太太越看他越是满意,倒是瞥了一眼戚荣,心里有些嫌弃。
说起戚家太太,她本来就怕麻烦,只要相信了一个人,那真是无条件地把所有事情交付与他,这么多年的相处,对于阿大她也是信得过的,既然他说没事,她就心理暗示式地告诉自己,那就是真的没事。
“那是我应该做的。太太,您只管放心好些休息。”戚大低头,恭敬地回道,眼神却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海水,里头有波涛汹涌。
戚家太太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一派山水画中的静谧景象,但还是无心欣赏,拍了拍戚大的肩膀就缩回了马车中,可对于近在眼前的戚荣她始终没有开口聊些什么,就当他是透明的,戚荣也不在意,就是一个人发着呆。
倒是裳儿钻了出来,笑嘻嘻地对戚荣道:“荣哥哥,你这几天都没跟裳儿讲过笑话了。”
“不好意思,裳儿,我这两天有些不安。你说我们能平安到达么?”戚荣听到裳儿的话,惊醒了过来,问道。
“当然能啊,有戚大哥哥安排呢。”裳儿笃定地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家里的事情哪一件戚大哥哥经手的没有做好啊,你看我们这次说是逃难,多么舒服,只是出来一周了,都有些乏了。”裳儿看着戚大,满是崇拜的样子。
她第一次出远门,看着戚大忙上忙下的自然也是佩服得不行,觉得戚大哥哥真是能干,什么事情他都能解决。
“可是他为什么这次这么焦急,他在急什么。”戚荣望向戚大,明明是一起长大的,照理说应该无比熟悉,可这次出来怎么也都觉得别扭,戚大一定有在隐瞒什么,可是那是什么呢,而且自己这样的位置,说什么老爷太太都不会相信的,姑爷在路上了吧,戚荣思付着。
也许是在宅子里待得太久,离得这个世界太远了,戚荣如此劝慰自己的不安,他垂下眼帘,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念头赶走,可还是陷入了沉思。
裳儿见戚荣又陷入了沉默,心里有些不快,本来只要她一出来,戚荣就会屁颠屁颠地凑上来,说笑话,讲故事,今天真是奇了怪了,裳儿想着。
说了两句话,戚荣还只是嗯嗯两声,裳儿腮帮子鼓鼓地缩回了马车,已然是生气了,他不理我,我就不理他,“哼”了一声,留戚荣一个人在外面想着心事,还是一副木讷的样子。
休息了半晌,日头有些偏西了,马车颠簸带来的不适都好得七七八八了,戚云扶着爹爹慢慢走向马车,看着蜿蜒的官道,明明是平静如昔,一瞬间突然感到心惊肉跳,无法平静下来,许是女人的直觉,她觉得总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鼓起勇气又说道:“爹爹,不如我们还是日夜赶路吧,早到女儿总觉得稳妥一些。就今天晚上一天,好嘛?”
戚山疑惑地看着女儿,怎么又提起这件事了,只当她在使小性子,便有些不满地道:“云儿,怎么了,不是跟你说过么。你娘身体不是太好,住店休息下,自然更方便。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戚山有些不快,戚家一向都是他拿主意,这么多年下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再说了,戚云一个女儿家,不比自己常年在外闯荡,闺房就是她的世界,见识有限,又有什么好说的,这么娇惯下去,以后只会胡闹了,便冷下脸来语气有些僵硬。
“对不起,爹爹,是女儿考虑不周。”戚云马上低下头认了错,聪慧如她自然可以看出父亲的不满,只能放弃自己的想法。
“没事,你也是第一次跟爹出来。以前在外面做生意时,想着你是女儿家,也没带过你,你心里慌乱也是正常的。”戚山见女儿不再坚持,认了错,语气一下子缓和了,他知道自家女儿定不会抱有什么坏心眼,也不在意。
“走吧,还有两三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到旅店了;过了今晚,再走两天也就到了,到了武汉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你呀,就是太容易慌乱,跟你母亲似的,以后多改改,你看赛军就沉稳得很。”戚山拍了拍女儿的后背,拉起女儿的手,还是跟带着小孩子一般,和蔼地说道。
突然间,林子里一大片乌鸦飞起,横贯过整个天空,戚云抬头望去,微微地叹了口气,看了看拉着自己的父亲,不再开口。
临上马车,戚山赞许地看了戚大一眼,戚大也抿着嘴点了点头,常年出行的主仆默契尽显无遗,道:“开始赶路吧,阿大,辛苦你了。”说着,又转向戚荣道,颇有鼓励的含义在里头。“阿荣,你也跟阿大学学,以后我们就这么些人了,你也要担起事来。胆子大些。”
戚荣点了点头,笑里有些苦涩,把手握得紧紧的,书都被满手的汗液给浸湿了。
马车开动,只听得车轮骨碌碌转动的声音在道上回响,路过数片荒芜的田地,惊起三两只候鸟,无人的渡口有着一条小船系在岸边,一下一下地撞着河岸,映着往西落下的太阳,一片荒凉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