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狐山脚下的这家客店的三楼之上竟然如此让人心生不安。
当日我似发了疯一般径直冲进了这家此间店,却有人像早有预料一般已经派人拦在我面前。
“我要见慕卿。”我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喊,火红色的皮毛当真似血一般妖异。
挡在我面前的那个人似乎也被我吓到,只是他仍是不肯松口。
“公子今日,谁也不见。”
天知道我此时有多么愤怒,什么神明什么仙人,还不是见死不救,还不是对世间疾苦置身事外!
我想冲上去指责那个人,可是意识总是在行动之前不受控制。
神思气竭之际,我竟丢脸的昏了过去。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二楼之上飘来缕缕余烟。
这气味,好熟悉……
“公子。”此时慕卿正站在安黎旁边,那小童自觉的退至一边。
慕卿看着地上那只一团火红色的小东西突然想到前日她在此说的那番话。
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这世间的生灵……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他这样说过,那个人耀眼灼目,是最该以俯视的态度对待这万物生灵的,可是他又是那样慈悲。
呵呵,慕卿心中苦笑,自己果然根本不算什么神明啊。
这个世界,或许只有那个人才担的上神明二字吧。
“唉……”慕卿无奈的叹息,终究还是做了决定,“煦风,带她上来。”
“是。”被唤作煦风的正是那个小童,他听到这话先是惊讶了一下,转眼又恢复到了最初平静的模样。
这个人做的所有决定,他相信都自有他的用意。
他只会遵从,决不违背。
此间店共有三层,第一层是客人吃饭的前堂,第二层和第三层皆是住宿之所。
二楼上共有十间天字号客房,三楼也有十间房,但从外面看起来都甚是普通,不似二楼房间外表极尽雅致精巧。
身为店主的慕卿却住在三楼其中一间。
煦风抱着小狐狸正打算去天字号房时却听慕卿说到:“到三楼来。”
“是。”态度恭顺,依旧遵从。
慕卿此时已经打开了一间房门,煦风谨慎的将安黎放了进去,然后目不斜视,快速的退了出来。
慕卿也没有再吩咐什么,房门在煦风退出的那一瞬间自行闭合。
床上的火狐看起来很是不安稳,身体蜷缩成一团带着轻微的颤动。
口中喃喃自语,来来回回却只是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
七白。
对,也只会是这个名字了,这件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慕卿在房里点上了香,烟气袅袅,盘旋而上。
四方瞬时皆是香气缭绕,一时间连慕卿也有些沉溺其中了。
突然有人声传来。
“唤我何事?”一袭白衣轻纱的男子忽然出现,他的眼睛映着浅绿色的人间。
“人帮你保住了。”慕卿淡淡道,听不出丝毫情绪。
“嗯?”男子回过头,床上的那一抹鲜红实在是太过绚烂。
“但是合欢,接下来她能不能活下来却不在我。”慕卿不理会合欢质问的目光,接着说道:“现在的她也只是靠着那一丝信念维持着生气,但是若期待破灭,她活着怕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合欢,这次,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可是你答应过我的,慕卿。”合欢落寞的看着慕卿,言语中也甚是犹豫不安,他知道那个人说了无能为力,那怕真的是不可逆转了。
“何必呢?你是知道的啊。”
对啊,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啊。
眼前这个人,也有他办不到的事啊……
就算奉为神明,但是他的无可奈何合欢自己却是最能理解的。
是的,理解。
当初那场劫难他多少也算经历过吧,天地晦暗,风云变幻,一座盛世繁华的城顷刻之间犹如末日,有个人于这万千无常中屹立,用他的全部去护住他身后的这片土地。
但是在他的面前却有一人只想用他的全部来换得他的平安。
可叹这世间若真有平等交换这件事那也不会有这么的遗憾与无奈了。
“我知道了。”终究合欢也不忍责怪慕卿什么,“可是慕卿你知道吗?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听到这句话慕卿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合欢心下感叹果然只有那个人才可以牵动这个人的情绪啊。
“好,我会帮你。”慕卿说完这句话便起身行至床前,腰间悬挂的白玉温润无比,周围环绕着丝丝柔光。
他坐到了床边,指尖轻抚过安黎的唇,有殷红的液体被送了进去,他皱了皱眉但是依旧不见停止。
旁边的合欢早已是惊诧连连,虽然以前在沧澜之地时也曾听闻城主身边的仙灵之血有治愈万物生灵的能力,却从未亲眼见过。
当时虽是惊奇却远没有今日亲眼所见来的震撼。
此时的慕卿周身被淡白色灵气环绕,凛然不可直视,似真似幻的身形隐隐约约,合欢看着看着竟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人。
沧澜城主——画楼歌。
沧澜之地的每一个生灵都敬仰的存在,他是真的神,天生的神明,悲悯仁爱,对于任何生灵,皆是如此。
而此时的慕卿却像极了那个人。
但,也只是像而已。
安黎慢慢变的平静起来,身子也恢复了人类模样,收起了鲜艳的皮囊再也没有那股让人视野倍感压迫的冲击力。
终于,当白色光芒散尽,慕卿也显的有些疲惫。
他站起来看着合欢,一字一句道。
“我能做的都做了,希望你也不要食言。”
合欢一时不知如何接口,神色很是复杂,半晌,他才犹豫问道:“你当真要重建沧澜?”
慕卿点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我要还他一个家。”他如是说道,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掷地有声。
诚然他不是神明,但是他想用尽一切办法去拯救那个人,一如最初他被他拯救一样。
房门被打开,门外的煦风已经等候多时,慕卿看了煦风一眼,吩咐了几句,便到另一间房休息去了。
煦风遵从着慕卿的吩咐也离开了三楼。
于是现在整层楼也只有合欢一个清醒着,他有些茫然无措,他根本不知道他接下来该做什么,这近百年的与世隔绝他对这个世界了解的真是少之又少,他一直栖息在树上不曾离开半步,也不能离开。
如今灵木已枯而初生之地已毁,他甚至不知道在安黎醒来之后他该做些什么。
他没有慕卿法力强大,也没有他对于沧澜之地的深沉执念,他本就是一个随性寡淡的人,任何事任何人他都可以看的很清楚,包括慕卿。
可是怎么一次次的为了床上这个小家伙破例?他想不通,也懒的去想,他没有忘记他答应过慕卿什么。
他许了慕卿以性命。
他的时间,不多了。
香炉里的香此时也已经燃烧殆尽,合欢看着床上的安黎,神情恍惚,甚至连安黎何时苏醒也不知道。
安黎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之处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待她再细看时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悔恨了。
她错怪了七白,不是吗?
如今所有人都活着,只有那个人永远的消失了,他甚至……甚至来不及和她好好道别。
不可抑制的,眼泪夺眶而出,安黎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泪如雨下。
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任性,因为那个人从未说过,现在才明白他包容了什么,可是来不及了。
七白,我们都来不及了。
细微的抽泣声逐渐演变的愈加汹涌,安黎再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其实七白,我很讨厌现在的自己。
可是我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对你撒娇和你打闹,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了。
这世间繁华何止千万,没有你,一切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留下的人才是更痛苦的那一个啊……
合欢回过神时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那个他记忆中无时无刻不嬉皮笑脸的小狐狸如今哭的像一个孩子。
有什么地方抽痛了一下,他却不想追究,只是静静的走到安黎的身边,将她揽在怀里。
“安黎,过了今天就忘记所有的事吧,那些你记忆里,或者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通通都忘记了吧……”合欢隐忍着悲伤,有什么东西被注入安黎的体内,她不停颤抖的身体最终平静的好似没有呼吸。
合欢抱着安黎,想着他第一次见她的情景,那片巨大繁荫底下,有只小狐狸好奇的看着他。
嗯,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一只火狐。
从此,她也只是一只火狐。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体里极速流失,记忆深处那片繁花似锦的城池,那个温润如玉的慈悲城主,那片五色绚烂映衬下的落寞男子,还有一个人嘴角带血的笑容,都慢慢的从身体内流失,最后身体里干净的,如同新生。
“花灵的新生之术?”慕卿不知何时站在了合欢身后,“你这样做,她不会同意的。”
“那你做的,那个人会同意吗?”合欢反问,并未回头,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安黎抱在怀里。
慕卿皱眉,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现在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把她交给煦风就好。”
合欢闻言一怔,“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不相见,也算彻底断了执念。
合欢将安黎交给煦风,然后跟着慕卿走向了三楼正中间的那一间房。
煦风怀里的安黎半梦半醒间眼中正好看到这一幕,那间房名为——此间。
她想用力抓住些什么,可终究还是陷入了无边无尽的黑暗。
这第三层,真是一个噩梦。
她不可抑制流出眼泪,只一滴很快不见。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