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仲夏左右,本已过了最适合播种的季节,木氏急于翻耕新田,将借来的粟、粱种子种下。虽然播种的时间已经过了数日,但因山中日照较短,气温比山外要低上一些,所以仍然来得及。另一方面,因为这炎热的夏天雨水较多,正是各种农作物生长的最佳时机,所以夏种在寨中村民来说,已经是迫在眉睫之事。
木氏刚刚从张家扫地出门,一无所有,这半亩田地几乎是她与刘三所有的依靠,所以心情尤为迫切。未曾料到第一日的田耕却进展竟是如此缓慢,这让木氏变得愈加忧心忡忡起来。第二日早早起来,刘三却神秘兮兮地告诉木氏,今日暂时停工一天,自己要外出置办一些东西,晚上才会回来。至于田耕之事,刘三则信心满满地告诉木氏大可以放心肚中,明日便可将半亩荒田翻耕完毕,并再三劝阻木氏一定不要下田劳作,只管去山中采摘一些日常食用之物。
在问明了附近观海亭及瓮里的具体所在之后,丁山带上两块荞麦面饼离寨出发了。在大山中上下迂回穿行了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刘三下到山脚,沿着距离海岸仅仅数里的田间小路朝着西北行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临近的观海亭。观海亭同样是一处小小村落,规模却比青石子寨大上许多,大约有足足百余家住户定居在此,分别从事着盐业、渔业与农耕的生活劳作。观海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落中有擅长治铁、木工手艺的师傅各一人,另外从事布匹与杂货生意的经商之家也各有其人,百余户人家,千余人众,生活水平足足比青石子寨高出了一大截。
刘三问明路径,径自来到村落中铁匠石万钧的家中。石万钧于家门口搭了一个简陋的铺子,泥巴碎岩堆砌的一个数尺见方的熔炉,侧面连接着一只牛皮风箱。石万钧的大儿子、二儿子都下田劳作去了,独留下一个小儿子石千斤在给他打着下手,正自呼哧呼哧地拉着牛皮风箱。急风吹着堆积燃烧的柴火、木炭掀起阵阵炙热烈焰,石万钧正自手持着一把铁钳夹着一方铁块在熔炉中凝神熔炼。
刘三并没有立刻上前答话打断石万钧手中的活计,只是自行蹲在一旁仔细观看石万钧的治铁手艺。偶尔趁着打铁的空隙,两个人有一着没一着地搭起话来。
“石师傅您手艺不错呀,祖辈上从事治铁一业有多少个年头了?”
“不久,俺们石家族祖辈辈都靠打渔种田为生,干铁匠这一行纯粹是俺的个人兴趣,这不,刚从我这一辈开始干起来的,大约干了十二、三个年头了。”
“只干了十几年就有这样的手艺也很难得了。对了,石师傅你干这个行当难道竟是自学成材的不成?”
“哪里能够呢?嘿嘿,俺是师从瓮里的徐公学习的手艺,比起师父他老人家,俺这都是些假把式了!”
“哦,石师傅,你这里有多少铁?”刘三从石万钧家屋前院后探头观望了一会,竟没有看到多少存铁。
“呦,俺这会子存铁可没有多少。喏,全部堆在这里了,能有个三、五十斤吧。先生,你要打些什么物什?”
“哦,我想打点儿农具。”
“短铲?长锄,还是钉耙?应该是够了,一般的农具用青铜也就兑付着可以使用了,不过俺这会子还不得空。”
“没事,没事,石师傅你忙着吧。我要的东西多,恐怕还得往瓮里徐公那里走一趟。”
“不知道先生如何称呼?是附近哪个村寨的,我可看着眼生的很呢。”
“鄙人刘三,刚刚随祖上搬到青石子寨的,不怪石师傅你看着眼生。”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刘三先生,今日你也在俺石万钧这里待了老大一会子了,俺瞅着你亲切,这样吧,就让俺家小三子给你带个路,一起赶去瓮里,瞧在俺的面子上,徐公一定会优待着给你仔细打这几件铁器。”
“这样真是太感谢石师傅您的好意了,就是不知道是否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今日俺的活儿并不繁重,一个人来回弄着也就差不多应付过来了!小三子,你就陪着这位刘三先生去徐公爷爷那里走一趟,路上别只顾着玩耍,小心我回来扒了你的皮!”
“哎!爹,你就放心交给俺呗。”
接着,刘三向石万钧拱了拱手,随着石家小三子石千斤离开了观海亭,折而向西,直奔瓮里。
一路上,刘三与石家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童相伴,一边在阡陌之间穿行,一边谈笑。石家人丁原本极其单薄,四代单传,传到石万钧这一辈,终于再次兴旺起来,十余年中石门柳氏接连生下了三个男丁,大儿子叫石千石,二儿子叫石千钧,小儿子就叫做石千斤。不过,石万钧祖上经历数次迁移,除此之外,同族宗亲却是再也寻找不到了。
刘三还从石千斤口中得知,石万钧口中的打铁师傅徐公现年已经过了甲子之年,是一个垂垂老者了。徐公家中有四个儿子,均从父学习治铁手艺。大儿子徐姬人,二儿子徐哀人,三儿子徐媚人,从父学习治铁手艺较长,均有数十年光景,但因限于心性天资,虽然也学得了徐公大部分基本治铁手段,于其业中精髓却一直未能悉数获得传承。待徐公迈入不惑之年,终于再得一子,取名徐夫人,因此子生下来便珠圆玉润,极是讨人喜爱,徐公翁婆更对此子疼爱备至,所以也不认真使其师从父业。徐夫人心性好动,喜爱结交朋友,常常对人以诚相待,仗义相助,往往一年之中,宴请资助知交好友多达数十人。等待徐夫人到了弱冠之年,虽承父母之命也娶了妻成了家,但终日间依然故我,极少滞留家中。这时,徐夫人结交的好友竟也有了百余人众的规模,也从琅琊邑渐渐地扩大到了东武、黔陬、高密、即墨、昌邑,乃至齐都临淄,经年之中,无数大大小小来自于都城和稷下学宫的隐闻密辛都由一个十分迅捷、畅通的通道传至临海偏僻的琅琊瓮里徐夫人的耳中。
徐家四位公子的取名颇为新奇,清一色地使用了女性化的字眼,“徐夫人”这个名字听起来尤为耳熟刺耳,刘三忽然隐约记起荆轲刺秦之际使用的一把天下无双的匕首利器正是一位来自于赵国的大师“徐夫人”所铸造的。不管怎样,这位徐公家的四公子的确是一个非比寻常之辈,看样子以后要多加注意,说不得还要与之结交上一番的。
瓮里是琅邪邑三大里之一,位于西南侧,拥有住户三百余家,人口总计两千上下。刘三随着石千斤穿街入巷,走了好大一会,来到一处高门大院所在的府邸,门庭之下两扇金光琉璃的大门紧紧闭着,未留一丝缝隙。一阵叮叮当当的锻铁声响此起彼伏地传入耳畔,刘三随着石千斤由敞开着的西首侧院门,迈步走了进去。
小院中两侧搭起两座草棚,草棚之下各有一排木架,木架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铁具、铜器,从大到刀枪斧耙,小到锥针剪匕,琳琅满目,大约有不下百余种器具。地下更是堆积了大小形状不一的铜模、铁件。
“徐爷爷,徐爷爷,我带了一位先生来寻你打些铁器!”
石千斤蹦蹦跳跳地跑进打铁铺,刘三边走边瞧,快走几步,紧随其后也来到了打铁铺子之外。
“小三子,你徐爷爷正在东院和几个小孙子逗乐子呢,你也一起过去吧,你徐爷爷一准喜欢。你居然也能给你徐爷爷带客人来了,咦?”
“徐四叔,你今儿个怎么会在这里?刘三先生,这是俺徐四叔,徐爷爷的四公子,那一位是徐大伯,这一位是在徐爷爷这里打长工的郭师傅。”
“大公子!四公子!郭师傅!”刘三向着室内的三人一一拱手,点头微笑。
徐家大公子徐姬人正在以一把铁钳夹住一截熟铁置于铁砧之上不停调整翻弄,郭师傅正以一柄铁锤来回锻打。两个人抬头应了一句,便继续照应手中的活计去了。徐家四公子徐夫人正在摆弄着一堆铁件,见到刘三进来,却是满脸堆笑着站了起来。
“原来是刘三先生,请坐请坐!不知道先生究竟要打什么物什?”
“刘三乃是一界村野匹夫,鄙陋之人久居山中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听闻附近十里八乡莫不称赞瓮里徐公治铁手艺高明,手段非同寻常,所铸铁具、铜器更是无所不有,无一不坚,坚而及韧,甚至可以流传百世,所以慕名而来,只为图一次观摩,稍稍瞻仰徐公治铁风范于一二。”
“刘三先生过誉了,这些都是附近乡里亲友抬举罢了。想我徐家族祖辈辈从事治铜治铁一业,传至今日也有十数辈了,平日里所铸者不过都是些乡里村落所用的治炊田耕器具,哪有什么神乎其技的物什了?”
“四公子果然是个谦逊之人。听闻四公子结交遍天下,声誉传遍七国之上,实在让刘三敬仰得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才会结纳上些狐朋狗友,大家一起吃吃喝喝,不过聊以打发时日罢了。家父也曾数度谆谆教导,奈何徐某天性如此,一时之间是改不掉的,先生这样的隐士人物一定是不屑为之的。”
听了四公子徐夫人这样的说辞,刘三目注着对方一张面孔看似百无聊赖的惫懒神色,微微一笑,也不与其理论,径自端坐在一旁观看徐家大公子的手艺。
彤红的一截熟铁尚带着一道道地火焰就被徐大公子从熔炉之内夹取了出来,在铁砧上摆定好角度方向,徐大公子手持一把尺余小锤,郭师傅便执起一柄三尺(古时一尺较今日为短,大约23.1公分)大锤,二人配合着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等到这部分锻打得差不多时候,徐大公子便将熟铁向前移动数寸方位,又或是竖直侧立起来,紧接着又继续锻打下面的部分。在大铁锤与熟铁互相交击的过程里,有零零散散的火星四溅飞出,大汗沿着徐姬人主仆二人的脸颊、肩膀不停地如雨倾流下来,二人却恍若未觉。在高温炙烤的环境中,大汗来得快,去的也快,只留下锻铁师傅们一张张黝黑彤红的坚毅脸庞。
看着面前的二人将一块硕大的铁件一点一点地锤打锻平,经过多次烧治之后,用錾子去掉多余的四角,在前端飞快地敲打出一段弧度,尾部做出一个洞穿,手中的铁件渐渐变得黝黑放亮,器具现出雏形——是一件类似镢头形状的器具。最后,经过淬火的过程,器具成型,再加以适当的打磨,一个铁器物件就被铸造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