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剩蛋这一离开，就是五六年，关于他的消息，不停地从省城传来。据说，与战友合伙没多久，他就自己单干了。他先是在一所大学旁租了一间简陋的宿舍，每月二十块房租，还包水电。他做起了摆摊卖早点的生意，大半年后，他便租下一个门面，贩卖起廉价服装来。五六年过去了，他非但在村里建起了首栋二层小楼，还有了自己的服装加工厂，偶尔回青李村一次，还开着那辆白色人货两用小轿车，神气活现的。
李二狗再也没有被姚美丽骚扰过。那次“裸体事件”之后，姚美丽老实了许多。工作虽然保住了，但在医院里，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嚣张拔扈。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李二狗和李剩蛋，这对昔日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大的伙伴，再次见面时，竟然会变成为竞争对手。
这些年，李二狗养成的习惯，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洗漱完毕，去田里把自家的活计忙完，中午饭后，得空才能休息一会儿。虎妞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他从来不用担心家里内外的琐事。儿子诗茗已经开始读小学一年级，中午他会辅导一会儿子学习。待儿子去上学后，他就开始忙别人家的活计：邻居李白头家的面粉吃完，该去打面了；村头李四大娘家的田里要灌溉了；上个星期，李小虎的儿子在学校给别人打架，住进医院，今天该出院了……李二狗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笔记本，把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密密麻麻地记录在内。每天，他总是坚持完成几件。村里的劳力大多都外出务工，留守的多是老弱病残，家家有事情，他总是不等到别人开口，就主动前去帮忙。虎妞对他的行为从来就不横加阻拦，她甚至还乐呵呵地对别人说：“俺二狗哥是好人，嫁给这样的男人，俺幸福还来不及呢！”她总是想方设法做出最好的饭菜慰劳丈夫，就是自己生病了，也不愿让丈夫分心，偷偷地一人跑去看医生。
李二狗把儿子送往学校。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媳妇虎妞做的，只是今天，李二狗要来学校做点事情，就主动担起了送儿子上学的任务。昨天，听儿子讲，学校教室的屋顶有几处漏洞，上课时，可以透过那里看到白云。儿子说时是无意，但李二狗却听在了心里。时下正是阴历八月初，雨水较多并开始泛着凉意，他担心孩子们上课会被雨淋到。学校里的老师还是他读书时的那些人，早已老得不能再爬梯子了。李二狗带着新的瓦片、水泥，来到学校，在孩子们还没有开始上课之前，爬上屋顶，开始动手补起漏洞来。把每一个漏洞都补得严严实实，花了他不少时间。他喜欢呆在屋顶，即便是这破旧的瓦房并不高。他喜欢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每一个人都要仰起头来同他说话。在土地里刨食太久了，屋顶的景色使他愉悦而惊喜。从高处眺望，世界的色彩更加缤纷多样、清爽明净。青天河水面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闪闪发亮的白光，这白光晃得他眼晕。不过，岸边形形色色即将凋谢的花朵，努力向世界展示它最后的风采。在屋顶上，他的心更加活泛起来，对世界对他的村民们，也更加温柔起来。
“上面怎么样啊？”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在地面上大喊。
“美极了，”这个老人是村里的村长李学斌，与几年前相比，他更加老了，已经一头白发，如青天河的水面一样，晃得李二狗眼睛发黑。他喊回去，“我找到了我真正的职业，我要成为一个修补屋顶的人，我相信自有一番作为。”
他以为老村长会哈哈大笑，那是个非常和谒的老人，遇到事情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怎么会生气。但等他下来时，李学斌的义正词严却让他吃了一惊：“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不能就这样只做一个修补屋顶的人！在你耗尽了你与你父母多年的心血之后！”
穿着大裤衩、破T恤的李二狗站在李学斌面前，耸了耸肩。他的脸在中午的秋老虎的照射下已经红了，嘴唇也干得发裂。“我不知道您对我的前程这么关心。”他说。“谢谢您！”他没有忘记上次李学斌去他家，是逼着他说出李剩蛋的下落，语气免不了有些揶揄。
“花了那么多时间，”李学斌责备他，“读了那么多年书，你不能一事无成。”李学斌的告诫让李二狗想起李剩蛋临去省城之前的那个晚上，李剩蛋带着拌好的猪头肉以及一瓶烧酒，到他们家找他喝酒聊天。待酒至三巡时，李剩蛋说：“跟着我出去吧，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发展了。”他望了虎妞一眼，紧紧地握了握虎妞的手，回答李剩蛋说：“不，这里还有值得我坚守的东西。”李剩蛋边喝酒，边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几亩破地！”“土地就是根，土地就是命，农民离开根，没有命，还能干什么？”虎妞回答说。“你这是在糟蹋我给你的机会！”李剩蛋皱着眉头喊道，然后，气呼呼地离开了，留下他与虎妞二人呵呵地大笑不止。
李学斌现在说起话来就是那个样子，挂念他读书所花费的时间与心血汗，做一个地道的农民把所学的知识全都抛诸脑后，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这就好像他读的不仅仅是高中，而是一所知名的高等院校，他所接受的训练没有任何用途，不仅令他蒙羞，还令培育他的学校、家人以及关心他的村民蒙羞。
但李二狗并没有真的要放弃他的所学，他刚才不过是与李学斌开个玩笑。此时，看到李学斌如此关心自己，他的大脑就如放映机一样，闪现出对方以往对待自己是如何的好，每次一有机会，总是第一个想到他。只是，怪自己不争气，浪费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心意。再说了，他一个高中生，除了种地又没有别的一技之长，家里也拿不出任何多余的钱供他做生意，他能有什么选择？
这几年来，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们，越来越多了。李二狗虽然留在村里，在土里刨食，也总要想方设法，让土地带来最大的收益，他种过药材也种过蔬菜，年底算算账，收入虽不是很大，却要比外出打工更让人踏实一些。他并非没有努力去尝试过，只是，正如李剩蛋所说，依靠那几亩破地，他能干成什么事情？
李二狗的思绪正在游荡，突然，李学斌又开始说起话来，把他拉回了现实。“你知道我年底就要退休了，”李学斌说，“可我已经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小儿子寿辰在南方打工，现在当了车间主管，要把我接过去，照看孙子。我下月就去。我已经向镇里申请提前退休了。二狗啊，虽说你以前干过一些荒唐事，但叔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踏实娃。这些年，你为村里干的事情，叔也都看在眼里。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叔大力推荐你。”
“什么想法？”李二狗愣住了，“推荐我干什么？”
“你这小子是给叔打马虎眼来了，”李学斌呵呵地笑了，“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小子还是光屁股孩子时，就天天跟在叔屁股后面，缠着叔给你讲故事，你说，你有啥心思能瞒过叔？”
李二狗是越发糊涂了。上课铃声响起，他与老村长走出学校，在校外小卖部门前的木墩子上坐下，李二狗抽出烟，递给老村长，“叔，我是真不明白您想说什么，”他用打火机为他点着，“我从小就是您看着长大的，我是不是说谎，您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您老人家有什么话就直说，也别让我瞎猜了。”
李学斌吸了两口烟，略略地想了一想，才开口说：“叔准备推荐你当下一任村长。”
李二狗从来没有做过当村长的梦。村长这个官儿虽然不大，管理着不过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几百户人口，待遇低，是个苦差事，更重要的是，在以往，村长都是由德高望重的村民，或是镇里直接派人来担任的，他李二狗何德何能，能担此重任？“这，这怎么能行？”李二狗慌忙说，“我又不是当官的料。让我干活，我可以，但当官，我从来不敢奢望。”
“你小子就别推脱了，你的能力叔清楚，只要是你想干的事情，没有干不成的。”李学斌说，“再说了，我们村就你一个高中生，你不当，还有谁能胜任？”
想想的确如此。可李二狗心里仍不踏实，“我只怕干不好……”
“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还有叔呢！你放心，叔离走还有大半个月呢，你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来找我。干村长就像当家长一样，对每个孩子都要一视同仁，不偏不向，能做到这一点，你这个村长也就能干好了。”李学斌说。
“可是，”李二狗想起了另一个人，建议道，“学军叔应该可以呀！他当了好几年的兵，也见过大世面，当个村长应该绰绰有余。”
李学斌摇了摇头。他往小卖部里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对李二狗说：“他不行。他在外面犯过事儿，政治审查就过不了关。”
李二狗想想，确有此可能。这些年，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差不多都外出打工了，只有李学军，坚守着他这个小卖部。李二狗曾经问过他，怎么不像别人那样外出去打工，他挥着手回答道，还是在家里踏实。如今，听李学斌一讲，李二狗觉得李学军确实像犯了事儿逃回来的。不过，作为一个即将出任新村长的人，他觉得有必要把此事了解清楚。
“学军叔犯了什么事，您给我讲讲。”李二狗也压低声音道。
李学斌犹豫了一下，才用两人勉强能够听清的声音说：“他因为赌搏，与另一个省的拾棉工发生了争执，在争执中用刀子把那个人给捅了。当地警方都介入调查了。他在那边待不下去，这才逃了回来。”
这的确符合李学军的性格。李二狗曾听人说过，每到夜晚小卖部关门以后，李学军就会到镇上与人赌牌。有两次，天将黎明，李二狗去田里干活时，看到李学军打着哈欠，从镇上回来。
烂泥扶不上墙。瘸子里面挑将军。
李二狗猜想，如非事出紧急，这等好事，是不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的。不过，既然李学斌亲自出面找自己谈话，动员自己来担任这下一届的村长，如果再推脱，就有点不识抬举了。李二狗思考了一会儿，向李学斌表决心似地说：“既然叔这么看得起我，我只有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这才是好样的！”李学斌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