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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钟义跟姥姥帮小金鱼烧好了洗澡水,倒入一只大木盆。
姥姥让他早点回房睡,她有话要跟小金鱼讲。他明白这是让他回避的意思,于是早早地就回了房间。
奇怪,怎么头昏昏沉沉的,居然想睡觉。
从认识梅茵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给自己贴上了“背叛”的标签。
对金航的愧疚和对梅茵的牵挂让他患上了失眠症。
跟李明苏从争吵到冷战的婚姻貌似再无硝烟,其实形如枯槁。
梅茵故去之后,他的心就更像一潭死水一般,钟灵的疏远正好给了他远遁的借口。
几天来他总是把自己封闭在房里,说是在工作,实际上是在放任自己的悲伤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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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小金鱼那天在山顶的表白,他一直在自责。
怎么能如此大意地让小金鱼对自己动了感情,还让她再三受伤。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梅茵。
嗯,明天葬礼结束后一定要找小金鱼好好谈谈。
就这么想着,他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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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房间蒸腾着雾气,床上的iPad放着《妙音天女心咒》,浅吟低唱着天籁的佛经。
小金鱼并不信佛,但此时唯有这首歌才能让她的心沉淀下来,她需要绝对的清净去思考下午勃博对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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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花的图腾从太祖毕摩手上代代相传,无人见过神花的真身,你妈妈能够得到此花,必定跟灵界深有渊源,尘世中人不得而知。”
“从尘世升入灵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火葬。你的灵魂会随着火光升天,进入另一个灵魂世界。”
“火葬虽然痛苦,正如凤凰涅槃重生之苦。”
“你若此行不辱使命,也许就能见到你的妈妈。至于能否带她回返尘世,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前夜太祖托梦传咒与我,我已交由你啊嘛(彝语:姥姥)手中。”
“此咒何解我无从得知,你与灵界的渊源比我们深厚,将来定会得到神助。”
“是留在尘世中等待神灵的惩罚,还是升入灵界功德圆满。小金鱼,你自己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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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站起身来,擦干身体,穿上了新装,来到姥姥的房间。
“姥姥,好看吗?”她微笑着,姥姥流着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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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带了8年的外孙女啊,新衣缝制的每一针都像是扎进她的心里。
8年前,当她第一次见到盛装迎接的小金鱼,她不知该对这个娃儿说些什么,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她从没见过这种病,头发和肤色怎么会那样苍白,虽然化了妆,她还是感觉眼前的外孙女是那么无依无靠。
她不能像正常女孩那样四处玩耍,每天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她所拥有的世界连留守在寨子里的女娃都不如。
所以她情愿抛离故土,留在那里守护着她们。
她养花、种菜、养鱼…做这一切不为别的,就是要给她们带去生活的气息。
她教小金鱼唱山歌、绣花、打络子、捞鱼虫、做饭打馍…跟她一起笑、一起哭。
那些生活的印记深深地烙印在心里无法抹去。
如今小金鱼微笑着站在那里,身材窈窕、顾盼生辉,她刚刚成人啊。
在彝家,13岁的女娃都要开始准备成人礼了,标志着女娃终于长成了大姑娘,可以恋爱了。
小金鱼的人生即将掀开新的篇章,她甚至还没有品尝过爱情真正的味道。
她不忍去看活生生的小金鱼,无法承受这生离的痛,这让她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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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小金鱼将妈妈的6本日记打了包放到桌上,写了一封信放到上面。
又在围裙背面缝了一个隐蔽的口袋,将iPad放进去,没准儿到了那边还能用得上呢。
她把姥姥绣的荷包拆开一个口,抓了几撮土放进去,重新缝好。万一再也回不来,也有故土的陪伴。
明天我要好好化个妆,不能哭,哭花了就不好看了。我要给姥姥留下最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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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伪君子!”“小人!伪君子!”金航和李明苏抱着双臂怒目圆睁地骂着钟义。
我不是!我不是!他心里呐喊了无数次,却始终无法张口。
小金鱼过来了,“钟叔叔,原来你一直觊觎我妈妈呀,亏我那么敬重你。”
不是的不是的!他张开口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爸爸,你居然背叛我和妈妈,你根本不配做我爸爸!你是个恶心的家伙。”钟灵披头散发,目光冰冷。
灵灵!灵灵!不要走!爸爸是爱你的!
那是谁?是茵茵吗?她怎么背对着我?
梅茵转过身来,天哪!她满脸是血!不对,浑身都是血!“钟义,救我…”梅茵绝望地向他伸出手。
他想跑过去拽住她的手,可脚却丝毫无法移动。
“茵茵!茵茵!…”他猛然间被自己的呢喃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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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怎么这么亮?他看了看时间,才刚凌晨4点。
透过窗户隐约看到院子外面火把通明。这是要动身了吗?
这么重要的事姥姥怎么也不叫我呢?我怎么睡这么死,要不是被噩梦惊醒就错过了。
他赶紧披了件衣服来到院里,姥姥早就穿戴好了,见到他很惊讶。
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紧张呢?
“姥姥,要走了吗?怎么不早叫我呢?”
“钟义啊,你就不去了吧。”
“您说什么呢?我得送茵茵一程啊。”
他赶紧回房穿好参加葬礼的衣服来到院内。
“小金鱼呢?”他一边整着领带一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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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的门被推开了,一身素服装扮的小金鱼站在门口,梳着彝族姑娘的发式,戴着彝族姑娘的头巾。
这让他猛然间产生眩晕感,那一年的梅茵正是梳着这样的头发,戴着这样的头巾与金航订婚。
他看着梅茵满脸幸福的样子,心里全是苦涩。
时光荏苒,小金鱼恍若梅茵再世般出现在眼前,他突然就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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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小金鱼微微一愣,随后又轻轻一笑,迈出了门槛。一阵风吹过,吹响了小金鱼的银耳环。
不知为什么,小金鱼的笑容让钟义感觉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悲凉。
“姥姥,小金鱼穿得太单薄了。”姥姥向他摆着手,他只好默默地跟着姥姥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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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打开,族长、勃博和众乡亲都在门外肃立等候。
这吓了钟义一跳,不过是个葬礼,需要寨子里的人全都参加吗?
勃博向小金鱼伸出手来,示意她走在他和族长后面,而他和姥姥跟在队伍中间。
他觉得这个阵仗有些怪异,今天的姥姥仍然不爱说话,还总是跟他保持距离,这让他觉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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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行进到山下,身边就是曾跟小金鱼一起犁过的水田。
4点多的天空月光不是很亮,星星倒是依旧明亮。
水田中闪烁着水光,好似美人的泪水,既有一种静谧的平静,又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青蛙被手持火把的队伍惊扰到了,跳跃着呱呱鸣叫,就像是趴了一堆的看客。
队伍上了山,点点火把盘旋着在山腰移动,恍若圣诞树上的灯泡演绎着最后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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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5点半的光景,来到了山顶,正是钟义前天跟小金鱼一起来过的地方。
他想起了小金鱼从身后抱住他说“我-喜-欢-你”。
跟前天不同,山顶已被人堆起了一个七层柴火的台子,看上去像个祭台。
茵茵已经火化成骨灰了,有必要扎一个这么大的台子超度吗?他越发感觉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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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勃博脱去了斗篷,在火把的映照下,露出抹了颜料的脸和胸膛。
这时阿布上前递过一支火把,只见勃博仰头便将火把吞入口中,数秒再拿出,如此反复几次。
然后勃博挥舞着法铃,让小金鱼在他面前跪下,口中念念有词。
又有几个涂了颜料的小伙子围着台子跳起舞,几个人手持牛羊骨,身体一弓一放。
为什么只有小金鱼而没有姥姥,也没有关于梅茵的任何东西,不是说是梅茵的葬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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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仪式不像是个葬礼,倒像是个祭祀仪式,开始有了强烈的不安。
于是他四处张望寻找着巴莫哈,终于在人墙中发现了他,他正在用手背不停地擦眼泪。
他偷偷走过去,拽了拽巴莫哈,指了指勃博小声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呜…在祭天…呜呜…”
钟义大吃一惊!种种不详的预感得到了印证。“祭…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祭金鱼阿姐…呜呜…金鱼阿姐要被烧死了…呜呜…”
钟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眼前一黑,向后一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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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他听到巴莫哈的叫喊声。
他猛然间被唤醒,正想冲出去,却发觉自己的手臂已经被人紧紧抓住。
他盯着勃博,他挥起的手臂还没放下。就是他,一定是他叫人过来拉住我的!
他仇恨地盯住勃博,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挣扎,“放了她!你们放了她!”
他不理解小金鱼为什么那么平静,“小金鱼!你起来!跑啊!小金鱼跑啊!…”他一边叫喊一边奋力挣扎。
为什么小金鱼无动于衷?这些人是怎么了?
他扫视着人群大喊:“姥姥,你救救她!他们在杀她呀!姥姥你在哪!你在哪!”
他看到了姥姥,她就站在不远处用衣袖擦着泪,不敢跟他对视。
他的心一沉,至此他终于明白,这是场蓄谋已久的仪式,而他无力阻止。
这些人都疯了吗!他感到绝望与愤怒,伴随着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开始哭喊:“她才13岁呀~你们放了她~放了她~~”他哭得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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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梅茵滚落楼梯之后气息微弱地拽着他说:“救我的孩子”;
想起了第一次把襁褓中的小金鱼抱在怀里;
想起了他对梅茵说:“宝宝一定会像金鱼那样无忧无虑地成长”;
想起了梅茵出事时,他搂紧小金鱼说着“别怕,叔叔在,有钟叔叔呢”;
想起了他对小金鱼说:“叔叔在等你长大”;
想起了小金鱼问他“你能吻我吗?”
……
这些记忆的碎片仿佛要把他生生撕裂,而这一切罪恶居然还是他亲自买了机票,千里迢迢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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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小金鱼说话了。
大家齐刷刷地把注意力集中到“神女”身上,尽管他们不懂她在说什么。
钟义也安静下来,眼看着小金鱼盈盈站起,向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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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与泪水,这是只为我而流淌的痛苦,小金鱼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她来到他身边,抬起手抚摸着他因痛苦而变形的脸庞,微笑了起来。
“小金鱼…”
“嘘~”她抹去钟义的泪,“你能吻我吗?”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她知道这要求依然过分,但她就是那么脱口而出了。
她看到钟义痛苦万分地点点头,于是把眼睛闭上,等候着…
钟义的吻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额头。他还是我的钟叔叔,永远疼爱我、守护我的那个钟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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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向他微笑,“谢谢你。”
“别为我伤心,别怪姥姥和勃博,好吗?我就要去找妈妈了,我真的…好开心。”
“知道吗?妈妈一直是爱着你的。不用这样看着我。在我房间的书桌上,有我送你的礼物。”
“感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与疼爱,感谢你在最后的时刻依然为我保留了美好。”
“安静地跟我送别吧,不要让我因为牵挂难以离去。好吗?”
她最后望了一眼钟义,转过身,迎着风,耳环清脆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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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望向人群中的姥姥,与她对视作别。
阿布递给她灵须草,刚接到手中,蓝色的触角便妖冶地缓慢绽放。
人群中传出一片惊呼声,勃博大喊一声便下跪参拜,全场的人接着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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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捧着灵须草缓缓登上木梯,走上祭台,坐下来,侧卧着躺下,将灵须草环抱在胸前。
勃博一声令下,阿布和另一个小伙子各取一支火把,同时点燃了祭台的头脚位置。
火,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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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须草还在对她闪烁着蓝色的光芒,好像在对她说“不要怕”。
她闭上眼,轻轻地唱起《阿杰鲁》。
歌声婉转,令人动容。
清晨6点,宁静的神女峰被浓雾包裹,歌声缭绕于山谷,向天空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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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叔: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儿,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请不要慌张,也不要为我伤心,我要去见妈妈了,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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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曾经的莽撞、任性、自私与疯狂。
这些日子你一直问我在看什么,现在我告诉你,我看的是妈妈的日记。
我是多么幸运地发现了它们呀,如果没有它们,恐怕直到现在我还陷在疯狂中无法自拔。
嫉妒和占有欲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亲手杀了我的妈妈,也让我的心一直在流血、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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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妈妈的日记中,我看到了各种爱:
妈妈对爸爸从一往情深到心如死灰;你对妈妈从一见钟情到不离不弃;李明苏对你从无法自拔到疯狂占有;最后就是妈妈对你从友情到知己,从情深义重到隐忍牺牲。
这些爱展示给我那么多的震撼,也让我深刻体会到“为爱牺牲”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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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误会、憎恨过她,我认为她就像是软弱的仙蒂蕾拉,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所有人的爱。
可事实是——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得到一切。
这段时间,我仿佛陪她走过了一遍她的人生,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从爱火重燃到忍痛割舍。
在我们共度的时光里,尽管生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她却始终不肯低头取嗟来之食,一直靠自己努力支撑我们的家。
正如你所说,她是一个真实、善良、正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拥有独立的人格,同时又懂得为他人牺牲的人。
可是当我了解到这一切已经晚了,我已铸成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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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叔,我要告诉你的事也许你不会相信,但它真实存在着。
明天我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勃博说那是灵界,其实那是一个叫做灵域的地方。
我要把长自灵域的灵须草送往一个叫青龙坞的地方,妈妈也许就在那里等着我。
也许这就是轮回吧,我亲手害死的妈妈,再由我去带回来。
我要把她带到你面前,我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希望你们俩能够得到幸福。
你从不知道妈妈是一直爱着你的吧?这是妈妈的日记,看看吧,你会明白她对你的感情与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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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叔,请不要责怪姥姥和勃博他们。
看了妈妈的日记你就会明白,妈妈的坠崖不是意外,而我正是去接替她未完成的使命。
姥姥和勃博他们正是因为爱我才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我会成为第2个妈妈,面临未知的灾难。
别了,钟叔叔。好好生活,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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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女儿,小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