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打工的身份证是如此难办，而已婚育龄妇女的年龄、档案却又可以随意更改，以至于她们中间的有些人，可以同时拥有两、三个身份证。这主要得益于计划生育工作的一路绿灯。
那时的计划生育工作实行“一把手负责”、“一票否决”。只要计划生育工作抽查严重不合格，党委书记就地免职。而这个随机抽查，又神秘得像鬼子进村，拂晓包围，天亮入户，外人不准进，里面的人不许出。查出一个超生躲生、瞒报漏报，都有可能直接威胁到主管领导的官位仕途。但官员的苦衷百姓不为所动，他们念念不忘的，依旧是接代传宗延续香火，挖空心思偷生躲生买着生。害得官员们只好严惩重罚之后再替他们擦屁股，把违法生育变成合法的。让他们该滚的滚，不能滚的教给他们面对抽查人员时该怎么回答盘问。反正他们的身份证、结婚证、准生证以及孩子的出生证，都已编造得天衣无缝，只要不说走嘴就行。
计划生育抽查每年春、秋各一次，由地区计生委统一组织实施。每次抽查到哪个村事先谁也不知道，所以大家都得摆好架势做好准备。计生办的人说就像一年两次嫁闺女，忙完了这个接着忙那个。只要没过提心吊胆的那一天，什么时候都算准备工作没做好。而且越是临近抽查越是手忙脚乱。
钟二奎说他一扒拉育龄妇女档案就头痛，因为老是要改动。而且有的三遍五遍改过之后还经不起推敲，还有漏洞，还要推倒重来。几乎没有一个完全合乎法定结婚年龄、生育年龄、持证怀孕、持证生育，生完之后又及时落实节育措施的，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什么证也没有的偷生躲生花钱生。他承包的责任村就是上林庄，龙三旺当村会计的时候他俩就很熟。夏粮征购之后，我和他又一起去找过镇长，并且在众人前面并肩走过几步路，所以他给龙三旺说“你的仁兄弟也就是我的仁兄弟”，一来二去我们也就成了好朋友。他经常送给我一盒一盒的***，说给小孩儿当气球吹。肖婵荣生气不要，说咱们的闺女哪能从小就玩这个。我说人家也是觉得农村小孩儿没啥玩具，不是说什么都要从娃娃抓起吗？再说了，计生办的人除此之外还能拿什么公家的东西送礼呢。
龙三旺到镇上来时，便约上我们到他爹开的饭店吃饭。老人家也不拿我们当外人，不是哪样好吃就给我们做哪样，而是哪样菜品准备多了有富余，就给我们做哪样，大盘子大碗甭提有多实惠。龙三旺说他带着其他村干部到镇上来开会时也是这么吃，吃完之后谁也不用付钱，也不记账。老人家对我们说，他干不几年也活不几年了，能协助三旺当个不贪不沾的好官好干部，让全村老少爷们儿都能说声“好！”也就阖家老少几辈子都有光了。龙三旺当上村支书后还兼着村会计，我们都替他担忧，怕别人借此向他泼脏水洗不清，劝他配一个。但他说：“这年头钱如流水，多过一手多道子湿。配上一个人当会计，即便是再亲再厚再是知根知底，你也难保他就一直不贪不沾。与其相互提防相互扯皮，还不如自己一肩挑着轻省。过去人家一个七品县令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每天还写诗作画断官司访民情，没有那么多的部门分工没有那么多的闲人扯皮，照样把一个地盘治理的气正风清。我就不信我治理不好一个只有千把人的上林庄。”他说他已向镇党委和全体村民打了包票，今后记账、算账就搁大街上，谁愿看就看，谁愿查就查，龙三旺私吞公家一分钱，就再也不当共产党员。果然，他接手村支书的第一年，上林庄的村民交公粮，就比其他村少了近一半。传扬开去，周围村庄的村民眼热，周围村庄的干部眼红。
八月十五过后，天气一天凉比一天。秋庄稼眼看登场，腾出茬来还要畦蒜种麦。老百姓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这边抢种，那边抢收。女人背上常常还要背个孩子，不然就得担心放在地头上让人偷走。也就在这时，秋季计划生育抽查准备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再次进行普查，再次进行孕检，再次追逃堵漏。追不到堵不到的计划生育对象，就押着他们的父母在镇上参加学习班。当然也欢迎交押金，因为押人质再是过期也不能没收。
上林庄村就在计生办押着个老头。这老头儿年近七十，是替小儿媳妇儿顶缸。他有四个儿媳三个生了男孩儿，就小儿媳妇儿的肚皮不争气，连生两个闺女后害怕做绝育手术举家跑了出去。所以，每次孕检追堵都把老头儿弄来押着。老头儿每次来都哭哭啼啼，说把自己押死在这儿都不会有人心疼。因为他老伴儿走得早，又没个闺女，儿媳妇儿眼里的老公爹就跟仇人似的。他出主意让计生办把小儿媳妇儿的娘家妈抓来，放他回去。说这样用不了三天五天，小儿媳妇儿一准能心疼回来。其实这主意不用他出，计生办的人早就想到了。问题是这小儿媳妇儿的娘家，归属另一个乡镇，虽然相邻很近，却又不是一个省。到人家那里搜人带人，委实不能像本乡本土的可以恣意妄为。可押着这老头儿又实在是逼不回人来，钟二奎隔三差五还要给他买几个馍。因为这老头儿押在这里没人心疼没人管，另外三个儿家问都不问一声。他手里又没多少钱，饿得轻了都舍不得买口吃的。
后来计生办还是采纳了老头儿的意见。弄了辆吉普车，计生办的书记、镇长还有钟二奎都坐在里面耀武扬威，要去跨省拿人。当时他们也想让派出所派个人跟着，可白所长在这一点上也和孙户籍一样：不掺和这事。让那老头儿坐在车里带路他不干，说“万一让小儿媳妇儿知道了，还不得把我剥了。”所以只肯告知路线怎么走。
他们去了之后先找当地计生办。人家很热情，说革命工作本来就该互相协助。收下这边带去的特色酒，备下那边别具一格风味饭，一番豪饮一番畅谈，同志加兄弟的革命友谊披肝沥胆。饭后酒后携手踏征程，借着酒劲扑奔那村那人家。去的时候人家又另外开了辆执法车，警灯一闪一闪地在前面带路。这边的人开始还以为是借用派出所里的，后来才知道是人家计生办自己的。于是佩服得啧啧咂嘴，说看到差距了，回去加把劲，争取也干吧一辆，省得抓人押人再求派出所了。
这户人家住在村头庄外，房子稀稀落落人少狗多。两辆车还未到近前，老远的狗就乱咬起来。人其实比狗还爱看热闹，只不过动作慢半拍，没狗跑得快，狗跑出来之后人才跟出来，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张着嘴看，看着车上下来的人进了谁家。进了谁家之后就跟着说谁家，长短是非添油加醋马上就传扬开来。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年约四十上下，还穿对襟花褂，比那老头儿年轻得多。计生人员进她家的时候，她正在院里捂着肚子哼哼歪歪，说是昨天在地里掰玉米，口渴至极喝了一饮子凉水，又吃了两根带刺儿黄瓜，结果肚子疼得直出虚汗，一晚上拉得稀里哗啦。早晨闭着眼睛喝了几口疙瘩汤，“他爹先上地干活儿去了，自己寻思着也不能老躺着，不能下地就在家里扒玉米，多少也得干点活儿。”这才强打精神起了床，披着件破棉袄在偌大的一个玉米堆前坐着。当地计生办的人问她：“拉肚子止住没有？”她手捂着肚子痛苦得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问她的人不等她回答，又替她大度说：“大热天闹肚子是常有的事，这点小病算不了什么。这几位是你闺女那边计生办的人来接你了，你闺女家的事你肯定都知道，到了那边跟人家好好说说，相信人家也不会太难为你的。”这么一提她闺女家的事，这女人立刻委屈地哭了起来，骂那家人家不是玩意儿，“老的不中用，少的没本事，三个哥家各顾各，一个比一个钻头不顾腚。”哭她和她闺女都瞎了眼，叫媒人几句好话就推进了火坑。还说自己如今病成这个样儿，但凡闺女能来看一眼，多少也能宽宽心。这女人又哭又骂又数落，就是不动窝。眼看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双方的计生人员都经验老道，怕被围住了走不脱，于是伸手拉那女人上吉普车。那女人当然不肯上，你拉我挣眼看着越弄越糟糕。关键时候还是那边计生办的人员智勇双全，“唰”地从腰间抽出短型电警棒，指着那女人说：“你如果不愿跟人家走那就跟我们走，上我们的车。反正你儿子的超生问题也正好找你说说。”这女人这才不挣了，因为她们当地计生办的厉害她刚刚领教过，她儿子家的超生问题确实还没完结。两相比较她大概觉得还是换个新地方好。就像出门旅游，看过的地方不想再看，多走个地方或许多长点见识。于是半推半就被众人推上了吉普车，披着那件破棉袄。
小儿媳妇儿的娘家妈被收进学习班之后，那老头儿要悄悄溜走。计生办的人要他把铺盖卷儿和那破扇子留下，因为住室里入夜蚊子嗡嗡响。他有点舍不得，说亲家母哪能不嫌脏。让他出去买个新床单新扇子，他嘴上答应着，出了大门嗷嚎一声“可没事了！”就快步没了踪影。计生办的人只好把检查床上替换下来的被褥给那女人用，还给她送了药送了饭。收她进来果然效果非凡。第四天头晌，她女儿就赶回来看她了。母女抱头大哭，母亲边哭边劝女儿说：“赶上这年头，有儿没儿都不是哪一个人的命，人随王法草随风，不从也得从......咦！我的儿，你这是不是快要生了？”哭着哭着那女人忽然碰着了女儿的肚子，大惊失色睁开眼。女儿抹着眼泪点点头。那女人转而咬牙切齿地恨骂道：“你这个憨种你就这样的身子还往这跑！”女儿抽抽噎噎地说：“人家还不是心疼挂念你嘛！”那女人气呼呼地顿脚说：“你快走吧，我关在这里死不了！”
可计生办的人却不会让她再走了。打她手按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进这个院子，那些人就用职业的眼光断定已怀孕多少个月了。计生办的书记下令马上准备流产。可专职孕检员却不同意，她说像这样的大月份怀孕引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会出人命，必须去县妇产医院。这位孕检员是个中年女人，农村接生婆出身，虽然她理论上讲不出多少深奥，但见多识广，慈目善心。于是，马上叫了辆私家三轮车，拉着那母女俩去县妇产医院。同去的还有孕检员、钟二奎和计划生育镇长，满满当当挤了一车。
一路颠簸五十多里路，到了地方孕检员马上跳下车去挂号。这一方面是因为这地方她常来常往比较熟，另一不为人知的是，她从干接生婆起就跟这家医院多年合作，每带来一名患者都有提成。她去罢之后那母女俩要去厕所，计生镇长走到一旁树下去抽烟，钟二奎就在厕所门口守着。这是门诊楼旁边的一个露天公厕，医院萧条上厕所的人当然也不多，出来进去看得一清二楚。
计生镇长每抽完一支烟，就问一声钟二奎。钟二奎回答他“没跑”。于是他再接着抽，按部就班地问。一连抽了四支烟，再问钟二奎还是说“没跑”。“没跑她也不能老是在里面蹲着呐”，计生镇长有些起疑了，他示意小钟进去看看，小钟吐了下舌头指了指标示牌，意思这是“女厕所”。他只好不抽烟了，赶快去找孕检员。楼上楼下找了好几个房间，才发现孕检员正盘着大腿坐在孕检床上跟过去的同行聊大天呐！可没等计生镇长朝她发脾气，她倒先说她在这里等半天了，“你们俩怎么还没把人带过来？”计生镇长是又气又急又没话说，示意她赶快出来。等到孕检员急急忙忙地跑进女厕所，一个又瘦又小的婴儿刚刚有气无力地哭出声来。只见那孕妇就斜坐在便池上，胯下一片血泊。孕妇的母亲两手托着婴儿，还试图腾出只手来掐断母子相连的脐带。孕检员一见赶忙冲过去阻止了她，还就手把婴儿嘴里、鼻里的粘液清理了一下。这才回过身来喊镇长，镇长在厕所外边答应了一声，她大声告诉他：“生了！”再问怎么办的时候就没有回音了。钟二奎代为坦陈道：“蹲在地上抽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