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人们隔天就把文英嫁到城里这件事给忘了，如同忘了刘超群逼不得已的自首、忘了齐俊出乎寻常的凶残。人们的记忆好像当今社会的电脑，一旦格式化，曾经在自己身上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也无影无踪。除了真正确诊为得了“精神分裂症”的齐俊妈，隔不了几天跑到文英家问文英父亲，“亲家，差不多过年了，得找个时间让俊伢子与文英结婚了。”“姓李的，你今天不交出你家那个害人精我就死得你屋里。”齐俊爸每次只能在文英面前赔尽小心。文英爸当然不会再紧闭大门从后门溜走，而是敞开大门，拿一条长凳，张开双腿端坐大门前，一副看你怎样闹的模样。
邻居们也累了，不再跟着齐俊妈这个疯子跑来跑去，虽然文英嫁到城里去了，文英家也不比以前宽裕，怎样也不可能管看热闹的饭，再说田里土里的荒草可比庄稼长得快多了，齐俊妈的吵闹挺多换他们偏着脑壳看一下，然后各做各事。
梦凡可没这么快忘记，短短几个月在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她终于觉得自己是多么天真、幼稚，把这复杂的社会想得太简单，一如把爱情想得太美好。书里、电视里、电影里，甚至人们的交头接耳里叙述的爱情是多么美好，梁祝最终只能化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殉情，陆游唐琬的劳燕分飞……所有痛苦、哀怨至少都是因为爱啊，可是文英她的爱在哪里？她的付出又是为了谁？她嫁的那个人真的会爱她，懂她，珍惜她？原来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并不是爱而不得，而是现实让你没有爱的机会。反观自己，毕业以来，为了那份不确定的爱何曾真正开心过，一个人为了这所谓的爱承受着家里、外来的压力，原本以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可是相较朵儿、文英，自己又何其幸运，在纷繁芜杂的尘世还得以随心所欲的自怨自艾。
“嫂子，你幸福吗？”梦凡扶着小清走进堂屋里坐下。
小清摸摸梦凡额头：“你这妹子，冒发烧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受刺激了？”
“哎呀，嫂子。我没有，我就是想问问，你那么爱我哥，结婚后，你觉得这种生活是你想要的幸福吗？”
“凡凡，是不是这段我老跟你哥呕气影响到你了？”
“不是，是我自己想问问看，拥有了爱情是不是就幸福了？是不是真的如童话里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算你常被我哥气哭，你还是觉得你们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一下子，你让我从何说起？说你哥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有些难过？说我后悔了？还是说婚姻真的是爱情坟墓？凡凡，你看大家的日子都是这样过，至少我们比我们妈妈她们那一代好多了。结婚之前，我们不只见过面还认认真真爱过。结婚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哥爱我就会什么都依着我，如同没结婚时一样生怕我生气、担心我受伤，但是，现实可能有些残酷，你也看到了，我们婚后还是有些矛盾，但是这些不足以影响我爱你哥啊。老人们不是常说，牙齿与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更别说两个人……怎么，不说话了。”
“嫂子，我在听你说。”
“别被我们吓着了，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并不是只要两个相爱呆在一起就会幸福，相反，两个不相爱的人呆在一起又未必会不幸福。比如我们的父母那一辈，有几个人会承认他们爱过对方，还不是过了大半辈子。我爷爷和奶奶结婚之前，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不是恩恩爱爱了一辈子，我奶奶过去后第二天，我爷爷就跟着走了。你说他们幸福不幸福？可能他们说得对日久生情，结婚后也可以恋爱的，你结婚后会慢慢懂的。凡凡，说真的，你除了等他，就没别的想法？”“嫂子，说什么呢？我、我、我……”梦凡本来是诚心实意向小清讨教的，听小清说起这个，眼前居然晃过沐阳那张熟悉的脸，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小清跺了几下脚，又坐回椅子上。
“好，好，好，你慢慢等着，等着给我孩子当老姑婆的，咱们不说这个了。今天上午谢婶在跟妈妈说向晖怎么怎么的。等谢婶走后，我问了妈妈，你怎么也想不到，向晖扔下她儿子跑了。”
“啊！？向晖跑了？不可能啰！她儿子才四个多月还不到五个月吧？”梦凡又被吓到了。
小清就知道梦凡不会相信，她当初也不信啊，“怎么不可能？谢婶亲口说的还有假？”
“看不出她是这样一个黑得良心的人哪。”梦凡每次见到她，向晖都是和和气气、轻言细语的，结婚一年多也没见她跟谁吵过、闹过，怎么突然做出这种事？真的难以相信。
小清摸了摸肚子，“还不是她娘家那个嫂子。孩子满月时，舅妈过来喝满月酒，看到谢婶家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哦，你不晓得吗？向晖娘家便是对河那有名的‘下海’村，那边大凡有点姿色的少妇、妹子都出去搞那个事，不到两年便把屋修得像电视里的别墅，估计向晖那个嫂子便是这路人。她对向晖说，等孩子大些了，让向晖过去帮她们煮饭。前几天这一根筋的向晖真的跟谢波商量，你看谢波是个什么人？他宁愿自己做死、累死，也不会容忍向晖做那种事。而向晖总相信嫂子不会骗她，煮饭就是煮饭，不会做别的。谢波则认为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什么人都会变坏。向晖则赌咒发誓说自己不是那种人……就这样，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子便吵得不可开交，谢婶劝了这个，哄不得那个。这不，一不留心，向晖还是走了。谢波这两天如同黑了冠子的鸡，谢婶想着也没办法，只好找我借五百元钱，让谢波去南方找向晖去了。哎！”
小清一番话，梦凡似懂非懂，打死她也不相信向晖是那种黑良心的人，可是……
天刚擦黑，江国良一身灰尘回来了。正刚刚刚收拾好在田里带上来的两脚泥，“你们这两爷崽啊，生怕别个不晓得你们是亲生的，正刚到田里扯稗子，脑毛顶上都是泥，你呢，到山里去一趟，回来就眼睛鼻子都看不见。”梦凡妈边拿着毛巾帮江国良拍打着灰尘边笑着讥笑两个马虎鬼。
江国良侧过身，问正要进屋的正刚，“还有几分田啊？”
“还有最大的那丘没动，其他的都搞得蛮好了。”
“得尽快些，搞完田里的，棉花土里又要治虫了。”
“我明天早些起来治完虫后，再去扯稗子是一样的，又冒得谁规定，硬要扯完稗子后再治虫？”正刚走到堂屋坐下，从小清手中接过饭碗。
可能初夏没有风的傍晚有些闷热，江国良有些焦燥，他见儿子这个态度，拂开梦凡妈的手，大步走进堂屋：“翅膀都硬了是吧？一个一个都把老子的话当做耳边风。”江国良一把推开准备打圆场的梦凡妈，“你莫管，你总要把他们惯得像齐家里俊伢子就好了的。”
正刚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放，腾地站了起来又被小清扯得一屁股坐下，低低劝着正刚，“你少说两句。”正刚看了看小清，不等梦凡她们坐拢来，独自一个埋头扒饭。
“你看，你看，这个样子，你要打爷了是吧？”梦凡拖着爸爸坐到他固定的位子上，“你也莫假装乖巧，老子天天管、天天念，让你快些找个人嫁掉、找个人嫁掉，你偏不听。你说，你看都跟老子惹些什么事回来了啰。生是泥鳅命，你就跟老子老老实实窝得泥巴里，莫这山望了那山高，想了这个还想那个的好，我这副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梦凡怎么也料不到，父亲的火气原来是缘于自己，见他老话重提，踢开凳子，跑到房间把门一关，希望得些清静。
江国良一看，火气更大，坐在凳子上端着酒杯，转过身对着梦凡的房门吼：“你也别给老子做样子，你们一年四季讲外国人怎么怎么的，你们未必不晓得，外国人一到成年，父母就撒手不理他们。老子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你们一个一个还跟老子摔起态度来了。江梦凡，你今年还不跟老子定下来，还闹些这些不三不四的风言风语回来，你就莫怪老子做出了。你明年清着你自己的牛吃的给我自立更生去，老子才懒得操那心了。”
梦凡妈端着饭从厨房里出来，“哎、哎，我说老倌子，你今天是鬼摸了脑、还是碰了煞啰，一屋人等着你回来吃饭，你一进屋嘴巴没住停，个个都不顺你的眼，还不三不四，凡妹子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家，你做爷的讲话真的一点都不注意，她天天上班下班的，哪里又不三不四了。”
江国良一听婆婆子这样一讲，拿着筷脑壳对着梦凡妈：“清白？你这做娘的太不管事了，你晓得外面怎么讲你这清白的女儿的吗？江主任哪，你好命啊，你屋里满女真的好本事啊，明的跟着沐阳，暗里搭着王场长，你看看听得进耳不？”
梦凡猛地把门打开：“到底谁勾谁、搭谁了？我……”一时气急哽得说不出话来。小清见状，忙走过去抱着梦凡。
“你没有？你没有，倒是给我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回来啊，省得这个叫岳老子、那个叫亲家的，听着都觉得丑。”
梦凡总算是明白了，就算没人乱嚼舌根子，她的父亲——江大主任，也会找个由头来发这通无名之火。她算是清楚了，那团刚刚笼罩过文英的乌云正慢慢向她靠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