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并没有因人们害怕而稍微放慢浸蚀的脚步,眼看着水位一天天攀高,人们心也跟着一天天悬了起来。大堤上那些刚刚绽放的臭牡丹、益母草之类的野花早已被扫障的防汛队员砍得只剩下光秃秃的老根,它们紧咬着泥土与一波一波袭来的浪做着人们看不见斗争。晚上大堤轮守人员敲着竹梆筒子、打着寡白的应急灯,提醒着人们晚上睡惊醒点,随时准备上堤抢险。
这天,梦凡和沐阳刚刚下堤,便被她爸江国良唤住,“凡妹子,把车放倒在堤边,拿把茅镰刀跟我到矮堤那里扫障去。”
梦凡以为父亲又要锻炼她,正想找借口推脱。江国良已经风一样从她身边窜到前面那段没人居住的矮堤那里去了。不会出现管涌、沙眼了吧?他急成这样。也顾不得跟沐阳打招呼,把书包往自行车旁一丢,小跑着去追江国良。
沐阳本想帮梦凡去扫障,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堤上挑着箢箕、扛着锄头、铁锹向东方奔跑着的人群吸引。不好,这阵势肯定是哪里出现了险情,来不及思考,把车往地上一丢,赶上堤,扯住人群中的一个年青后生问道,“哪里出现险情了?”
后生回头一看是沐阳,“巡逻的说,六队那边矮堤有浸水,不晓得什么情况,先拿着工具准备着。你来了正好,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沐阳接过他扛着的一把铁锹,心中默念着,老天保佑,千万不能有事啊。水涨势这么凶猛,万一管涌堵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等梦凡拿着茅镰刀赶到时,才发现嫂子及妈妈也在砍草。江国良边砍边嘱咐着,“大家听着,尽量抹地砍,留下的草根不超过一寸,快点、快点,哪个发现哪里的泥土潮湿,立刻报告。小清,梦凡来了,你先回家。驮生怀肚的,莫被人撞了。”
小清直起腰见梦凡反七反八的砍着草,“爸,还是我留下,让凡凡回去。她根本不晓得砍。”
江国良扭头看了一眼,胡乱砍着草的梦凡,心中一阵烦燥。这孩子真的惯坏了,关键时刻起不得半点作用。当着大家又不好发火,只好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梦凡砍草。
江国良教了两遍后,被旁边的群众喊了过去。梦凡暗自松了口气,依照父亲刚教的方法,试着割了几把,自我感觉良好,便头也不回地喊着小清,“嫂子,你还是回去吧!我可以了。”
小清此时感觉小腹处酸胀难忍,听梦凡这样一喊,便拿着茅镰刀往回走。梦凡妈见小清一手托着腰、一手抚摸着肚子,心中很是担心,“清啊,你没事吧?”
本来因不适皱着眉头的小清听婆婆这样一问,对她展颜一笑,“妈,我没事。”
等负责新垸防汛指挥的王尚文等领导赶过来时,江国良他们经过仔细清理、查找、勘测,终于排除了险情,之所以有水浸过来,只是散浸。经过几十个后生挑土加固矮堤后,王尚文又听从鲁大爷的意见,在离矮堤不远的地方抽了几条浸水沟,安排固定人员24时观测水质,一旦发现水发浑、或水中带沙立即报告。
等一切搞定后,天已经擦黑,江国良便邀在场的场领导一起到自家吃饭,再喊沐阳时,沐阳早已不见人影。
王尚文坐在江家堂屋里,斜眼看着在厨房里帮着妈妈烧火做饭的梦凡,心中暗自得意。沐阳啊沐阳,任你腹中计谋千千万,还是让我有机可乘啊,这次一定得让她打消要窝在这小垸一辈子的主意。
吃完饭,天公作美电闪雷鸣的痛痛快快下了一阵暴雨。王尚文本想到堤上再检查检查,江国良一则有些担心这个新来的后生不知洞庭湖的水的深浅,二则担心这个副场长空有满腹理论没有实际经验,万一遇到险情担搁了抢险可了不得,所以让他呆在家里与梦凡她们闲聊,自己披着雨衣拿着手电去巡视。
梦凡妈见洪水一直的警戒水位居高不下,想把家中的棉被、没卖掉的麻慢慢撂到堂屋的隔层里,一来二去的搞得灰尘乱飞,便就吩咐梦凡带王尚文回她房间里呆了一会儿。
王尚文一听正中下怀,把原本想图图表现帮梦凡妈撂麻的心思抛开,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到梦凡的房门前。
“梦凡,这女子的闺房可不能随便进呢?在我们那里可有个说法。”梦凡因房门敞开着,妈妈又在堂屋里,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听王尚文倚在门边调侃似的说上那么一嘴,不以为然的扁了一下嘴。这又能有个什么说法?难不成你一个堂堂新时代的大学生想复古,用你的职权提倡如果一个男子进了一个女子的闺房,那女子就得如孟姜女被万喜良看见手臂般以身相许?想得倒挺美。
王尚文人闲眼睛可没闲着。梦凡房中的摆设用具不用多看,他在堂屋里时就已经把连梦凡的梳子是什么材质、什么颜色、是疏齿还是密齿在内的一应物事打量得清清楚楚了。此刻他打量的是梦凡脸上那些微不可见的表情,那如同X光线的目光似乎要洞穿梦凡的内心。“怎么?你不想知道?”
梦凡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打定主意不答理他。
“不说话?不说话是等我告诉你呢?还是知道我会告诉你?”王尚文密切注意着梦凡面部表情,他甚至看到梦凡那浓密而略微上翘的睫毛正和外面雨滴一样急促而慌乱的抖动。他也不等梦凡邀请,走到梦凡书桌边拿起桌边的一本书,随手一翻,扉页上工工整整的写着“沐阳购于XX书店,一九九二年五月”,合上书一看封面《雪莱诗选》,“还看不出啊?都什么年代了,沐阳还有这种文艺小青年情怀。有什么用呢?纵观古今有几个文人有好下场的,还别说这混不出名堂的沐阳。如今是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社会了,谁还像计划经济时代,随便念得几句打油诗就可以收割一大片少女的芳心?梦凡你说呢?”
梦凡依旧坐在书桌挨床边的那头,假装整理着并不凌乱的书桌。听王尚文问她,把一大叠学生作业本拿起来,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击着,“咚、咚、咚”地声音遮掩着梦凡的腹语,随你怎么想、怎么说,我打算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看你还能说出些什么‘人生感悟、至理名言。’
“老是听同事们说,沉默就是默认。以前我不这样认为,今天倒亲自见识了。”王尚文把书丢在一旁,“在我们那里,一个未婚女子如果同意一个未婚男子进她的闺房就是在向那个男子示爱。”
“啪!”梦凡把手中的作业本往桌子上一扔,“你说什么呢?谁向你那个什么了?亏你还是个领导,说话像……莫说我们湖洲没有这种乡俗,就算有这乡俗也轮不到王场长您?你也知道沐阳来我家不是一次、两次。进我的房间也不是一回两回,要那什么,也是跟他,哪会跟你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梦凡倒豆子般说完又觉得后悔,干嘛这么较真呢?不理他不是更好。
“我就不懂了,这沐阳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回护。他能给你什么?一个虚构的童话般的未来?梦凡,你不懂真正的爱情,更不懂婚姻。它们没有琼瑶小说里面描写的唯美、浪漫,也没有沐阳给你的这些书里面那么富有诗情画意。婚姻是很现实的,两个人结婚后就陷入每天赚钱、用钱的轮回,所以有经验的人会说幸福的婚姻是建筑在经济基础上的,爱情也是如此。沐阳不管社会地位、经济势力哪一样能比得上我?就连你上班这点小事,我不出马,凭他,能搞定?你别天真了。你跟着我,不说其他,至少能轻轻松松混碗轻松饭吃,”王尚文说着指了指窗外,仍在大堤上奔走的人群,“你看看,你看看这个破地方,下点雨便闹得人心惶惶的,我不相信,你真不想走出去?你跟着沐阳能走出去?而我在你们苇场顶多呆个三、五年,便可以调歧意,你若跟着我,要离开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其间的好歹不用我多说吧。梦凡,你现在还很天真,很幼稚,当然这一点正是我所爱的,但是婚姻是很现实的,现实是很残酷的,它会把你心中所有不切实际的念想,一点一点击得粉碎,所以麻烦你现实一点,自私一点好不?”
梦凡见王尚文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心中对他的歉疚立马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如同刺猬般竖起一身硬刺,“我是不懂得婚姻是怎么回事,也不懂得爱情要怎样才是真。但是我知道幸福的婚姻与爱情至少会有最基本的一条,在它们面前男女双方是平等的。恰恰这一条是你最不可能给我的,或者,在你对我们所谓未来的构想中,我只是一个因受你恩惠,必须仰你鼻息生存的人。”
“梦凡,我从没这样想。刚才我情急之间说错话了,我真没把那个当回事,也不想用那个来胁迫你,你别多想。”王尚文不知道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会让一向温和的梦凡变得如此尖锐,真恨不得狠抽自己几记耳光。
盛怒之下的梦凡此时根本就听不进任何话,“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就你这心思我可以想象到如果我真的答应了你,我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多么悲惨,我甚至可以听到,如果我们偶有意见不合,你或者你全家都会以一副施恩者的面孔指责我,‘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不是我或者我家某某,你会有今天?你不知感恩是小事,还怎样怎样’。王场长,对不起。我江梦凡就是这样一个极其自私、不知好歹的人,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不该有的心思吧。如果这样你还认为我只是矫情、只是想从你身上争取更多的好处,那我只有辞职了。”
王尚文真不知道该为梦凡非凡的想象力鼓掌还是为自己的拙劣的表达能力而悲哀,“梦凡,看来今天我们不适合再深聊下去。我还说一句话,就一句。也许你会不爱听,老人们常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为什么独独弃高就低呢。我话说到这儿,以后你会明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至理明言。我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
“不必了,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我的未来不会有你。”梦凡把房门一甩,转身就走。
王尚文看着她的背影半天也回不了神,他怎么也想不清,好好的气氛为何会搞得不欢而散,而梦凡那一触即发的敏感又从何而来?这姑娘看来并没有她所表现的乐观,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她如此……对,这是一种缺乏自信心的正常表现,是极度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