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气候一如多变的孩子,几日前还是秋阳高照,一转脸,山寒水冷,已是入冬。
一阵寒风袭来,冷意入袖,坐在车上顶风位置的卫玠很是遭罪,他再次紧了紧身上整洁的棉衣。
这是辆驴车,车上无遮无拦,卫玠实在找不到最佳的避风所在,只好勉强忍耐。他将目光锁定在拉车的那头黑驴身上,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赶车的是个老汉,他手里提着一根竹竿子,杆子前端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绑着一大白萝卜,大白萝卜与黑驴的嘴相距一寸有余,就这么不远不近的晃悠着。
黑驴卖力的拉着车,它以为只要自己奋力向前,近在咫尺的大萝卜终归是能咬到的,殊不知,那只是它的一厢情愿。
卫玠看着这一幕,又觉好笑又觉可悲,他笑得是这黑驴看不清现实,他悲的是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一头一厢情愿的黑驴?
驴车终归不如马车迅捷,从城中到城北,已经花去了小半日。
经过城北黄泥岗街的鼓楼时,这黑驴终于觉悟了,它低着头不再去看那根可望不可即的大萝卜,只原地溜达着,就是不肯往前一步。老汉吆喝了一声,见黑驴不情不愿的走了两步,又开始赖着不动了,他没有给黑驴尝一口萝卜,而是送了它狠狠一鞭。这黑驴吃了疼,颠颠地又往前蹦跶几步。老汉正得意,没成想,方过了鼓楼,这黑驴居然又不走了,老汉怒了,连连赏了它几鞭子,这黑驴似乎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任凭打骂,除了鸣叫甩蹄子就是不往前跑。
卫玠在一旁看得直乐,与那怒气冲冲的老汉道:“您老不赏它一口怕是不行了!”
老汉无法,只好让那黑驴咬了半截萝卜。黑驴终于尝到了甜头,心情一时大好,又继续冲着剩下那半截大白萝卜发起了冲锋,车速竟比之前快了不少。
老汉不满地啐了一句,‘这头倔驴!’
“驴,就得倔点!”卫玠哈哈一笑,笑容意味深长。
今日卫玠特特赶到城北自然是来拜访骆养怿的,他的百户所就在金陵北城。卫玠在楼外大街与赶车的老汉道了别,他左手提着偌大的黑漆食盒,右手拎着一坛子酒,问了路人鼓楼二条巷的位置,便举步行去。
北城百户所的门面与卫玠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原以为锦衣卫的地盘就算不是光鲜亮丽,至少也该是威严冷肃的吧,怎么会是这副杂草丛生的破落样?!
卫玠望着那似乎很多年都未修缮过的斑驳不堪的百户所大门怔愣了很久,他实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神不好找错地方了?
“呀,卫少爷,你来啦!”打百户所里边走出来一个高个汉子,甫一见门外的卫玠,赶忙迎了上来。卫玠是提早让人送了拜帖来的,所以骆阿六对卫玠的到来并不惊讶。
这高个汉子正是骆养怿的贴身跟班,百户所校尉骆阿六。“阿六哥!”卫玠赶紧收起满腹疑惑,热情的应了一声。
“卫少爷客气,你唤我阿六就成!”骆阿六接过卫玠手上的物什,将卫玠引了进去。
“你比我年长,唤声哥哥是应当的,倒是这一声‘少爷’,我可当不起!”卫玠道。
“卫少爷可别这么说,你是我家少爷认得干弟弟,那自然相当于我家的二少爷,”骆阿六理所当然地解说道,“我是骆家的家生子,自然该唤你少爷啦!”
见他这么认真的解释称呼问题,卫玠也不好反驳,只能默认了。
骆养怿从屋里出来,面容略显阴沉,待他看到卫玠,面上不禁多了些笑容,又见骆阿六手上提拿的东西,嗔怪道:“你看你,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卫玠笑答道:“这不是冬天了嘛,骆大哥头一回在咱们南方过冬,肯定不习惯,我也没什么好带的,就捎了些羊肉来,正好驱驱寒!”
闻言,骆养怿哈哈一笑,几步上前亲热的一勾卫玠的肩膀,道:“不愧是我骆养怿认下的弟弟,就是贴心!来来来,正好一起用午膳!”
卫玠随着骆养怿一道在厅堂内坐下,骆阿六则在一旁忙活开了,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布置午膳,当真是分身有术,一人顶了几人来用啊。
自从进了这百户所大门,卫玠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子别样的气氛,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冷清。不光这一路行来,没见到几个人,便是里外忙活、迎来送往的活计也只有骆阿六一人操持。骆养怿好歹也是个正六品的百户,怎么着手下也该有百来号人,不说前呼后拥吧,这殷勤伺候的小弟也不该只有一个骆阿六吧?
“嗬,好酒啊!”骆养怿小啜了一盏,赞道,“你这菊花酒是哪里买来的,味道与众不同啊!”
“是自家酿的,大哥若喜欢,我家里还有几坛子,管够!”
“好好好,改天我酒瘾犯了,就去你家蹭酒,可不许装不认识我!”骆养怿嘻嘻哈哈的开着玩笑,可眉宇间却不见多少欢愉。
“大哥若想借酒消愁,小弟定当奉陪!”卫玠一语双关。
骆养怿闻言愣了愣,随即苦笑道:“小宝啊,你说你个小男娃,心思咋跟姑娘家一般?”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哥哥我骂谁也不会骂你!”骆养怿叹了口气道,“唉,哥哥这几日的确是被烦透了!”
卫玠替骆养怿斟了一盏酒,静待下文。可骆养怿却没有继续,他灌了口酒,道:“这些闹心事不提也罢!你难得来一趟,可得陪哥哥多喝几杯!”
既然他不想提,卫玠也没办法,可按照他的观察,骆养怿心里的事估计不小,否则像他这样有啥说啥的性子也不会憋闷成这样。卫玠心中暗暗叹气,看来他不宜再提让骆养怿帮忙脱籍的事了。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怎么就让他卫玠给撞上了呢?!
看着比自己还愁闷的骆养怿,卫玠只好收起自己那一腔的郁闷,陪着他喝酒吃菜,顺道插播几个笑话,让骆养怿开开怀,总比苦着脸吃饭消化不良好吧。
卫玠还将上午那头拉车的黑驴追萝卜的事迹当成笑话讲了起来,因他语言幽默风趣、表述生动俏皮,听得骆养怿连连失笑,心情一时大好。
正当两人有说有笑的喝着羊肉汤,外头却传来一声高呼,瞬间打破了满室的欢声笑语。
“大人,我将那几个兔崽子逮回来了!”
听到胡大柱那突如其来的大嗓门,毫无准备的卫玠差点被羊汤烫了嘴。却见胡大柱带着一帮人入了百户所,其中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子一脸晦气的被推搡进了院子里。
“多大点事啊,瞎嚷嚷什么?!”骆养怿皱着眉头斥了胡大柱一句,见卫玠疑惑的向外张望,他不禁面现尴尬之色,忙道,“没事没事,你吃着,我去去就来!”又吩咐一旁伺候着的骆阿六道,“你陪小宝喝两盅,别怠慢了我兄弟!”
骆阿六应了一声,骆养怿背着手出门去了。
卫玠真心觉得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想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闪人。骆阿六待骆养怿的身影消失后,立刻上前殷勤地替卫玠添了一盏酒。
“大哥让你陪我一起吃饭呢,你这样站着可不成!”卫玠让骆阿六坐了下来,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主动挑起了话题,“这百户所里好像有点冷清啊,所里的兄弟都出去忙活了?”
“哪儿啊!”骆阿六接过话茬道,“咱们年初来的时候就这样,统共五十来个人,有一半是挂名的,还有一半也不安分,如今怕是剩不下几个了!”
话说锦衣卫虽然是特务机构,但他也是以军队的卫所制度来配置的。而作为皇帝亲军,锦衣卫的配置还比普通卫所军队要高级一些。比如,一般的卫所是一个卫下边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下边则是十个百户所;而锦衣卫下属却有十四个千户所,南京千户所就是其中之一。按理说,一个百户所里应该有一百一十二人才算满员。当然,明末的贪腐那是相当出名的,尤其是军队里,吃空额那都成了老惯例,放眼整个大明朝,真正满员的卫所那当真是比稀有动物还稀罕。
不过,听骆阿六的口气,北城百户所不满员似乎不是骆养怿为了吃空额刻意为之,而是另有隐情啊!
“这锦衣卫里边也兴欺生?”卫玠满脸好奇的问道。
骆阿六苦着脸,叹气道:“哪里是欺生,分明是刻意针对咱们!”
卫玠暗道一声果然,却听骆阿六竹筒倒豆子般诉说道:“咱们本就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这还没站稳脚跟,就有人迫不及待的想陷害咱们。我家少爷拉不下脸来求人,只得硬扛着,可现如今他们是越来越过分,若再这样下去,不是咱们被逼着打道回府,就是我家少爷脾气一上来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跟胡大柱只知道蛮打蛮干,其他的忙是半点也帮不上!卫少爷,我知道你是读书人,肯定比咱们这些粗汉聪明,你能不能帮咱们想想办法?”
这事听起来好像不算小啊,你们百户大人都没辙,我这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能顶啥用?卫玠自然不想掺合进锦衣卫的纷争里,说不得自己处理的不好还得跟着倒霉,骆养怿还有个当过官的爹至少能保他平安,他卫玠只有一个会喝酒的爹,别说保平安了,不跟着添乱就不错了!
见卫玠不动声色,骆阿六急忙站起来向卫玠抱拳行礼道:“阿六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家少爷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还请卫少爷体谅阿六的护主之心帮帮我家少爷,我阿六无以为报,以后做牛做马任凭使唤!”
骆阿六都说到这份上了,卫玠哪里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道:“嗨,搞得这么严肃干嘛,先坐下先坐下!我是骆大哥的干弟弟,他有麻烦,我哪里能袖手旁观。你也别着急,先具体说说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