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下,秦淮河上竞渡者无算,两岸河房歌舞丝竹喧嚣尘上。
卫玠独坐舟中,漫不经心地用火钳捯饬着红泥小炉。不过红泥小炉上没有新醅酒,有的是黑陶制的小锅外加香喷喷的乱炖。他悠然自得的就着乱炖独酌,听着起伏的桨橹声,享受着闹中取静的惬意。
“哎呦,啥东西这么香啊?”
船舱的布帘掀起,郝秀才弯腰进来,一见炉上那锅色泽诱人的乱炖,立马双眼发亮的凑上去,拿起勺子就舀了一碗来尝鲜,一张被烫得呼哧响的嘴还不忘含糊不清的大赞卫玠厨艺精湛。
看着从郝秀才嘴里飞溅而出的不明物体,卫玠不动声色的向一旁挪了挪,他指了指方黏在锅沿上的一粒不明残渣,道:“你这是打算祸害我这一锅菜,好一人独吞?”
听到卫玠的指控,郝秀才差点将嘴里的食物全都喷出来,又见卫玠满脸嫌弃的用质询的眼光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他连连摆手表示清白,草草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想要说话,可一张嘴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打嗝声。
“秀才,你今儿午宴也吃了,晚宴也尝了,怎么反而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卫玠将一杯白水递给响嗝不停的郝秀才,满腹狐疑的问道。
郝秀才咕咚咚地喝了水,总算大舒了口气,他道:“小宝,你是不知道,这两顿下来,我是眼馋着那一桌桌佳肴,却光灌了一肚子酒水,你说憋气不憋气?!以后啊,这种应酬,秀才我坚决不去!”
“怎么,书坊那帮人很难缠?”卫玠扫了郝秀才一眼,随手用帕子擦了擦锅沿。
“可不,这帮人都是人精,若不是老周在一旁提点着,我这直肠子早晚被他们掏干净!”郝秀才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都问什么了?”
提起这茬,郝秀才来劲儿了,他兴致勃勃道:“小宝,你不知道你现在名声有多响!咱们新书会结束没多久,书坊那帮人十个里边有九个半都是话里话外的打听你。我可还听说如今这大街小巷上也都猜测开了,甚至有人还花钱请算命先生算卦,想问问卫莱客是何许人也呢!”
对此,卫玠并不意外,他淡然笑道:“这是好事,与王氏两家书坊的谈判,咱们可就多了一分筹码。”
“可不是,原先咱们请他们掌柜的吃饭,那副爱答不理、趾高气扬的模样,甭提多气人了,现如今他们东家都得跟咱们客客气气的!”郝秀才想到这里就觉得十分解气。
“看来此次新书会的效果还不错。”卫玠自得一笑,转而问道,“周掌柜呢,怎么还没来?”
“哎呀,你不知道,若非老周警醒,我还不知道有人跟踪咱们呢,所以我跟老周就分开走了。”郝秀才一惊一乍道,“不过那些人只注意他,倒让我落得轻松,也不知道老周他脱身了没有?”
“估计是那些书坊的人从你们嘴里捞不到实话,所以想跟着你们找到我。”
“我跟老周也是这么想的……”郝秀才说着话,手里也不闲着,正打算再盛一碗香气浓郁的乱炖,船身却突然猛烈摇晃了一下,害得他被洒出来的汤汁烫了手。郝秀才大恼,放下勺子,掀起布帘,探头怒问道:“怎么回事,会不会划船呐!”
却见一身披黑色斗篷地男子从另一艘小船上跳将上来,一把拽起郝秀才就入了船舱。
郝秀才正纳闷,却见这男子解下斗篷,赫然就是方才与之分道而行的周用。他与卫玠施了一礼,而后端坐下来。
“你什么情况,怎么装扮地跟个刺客似的?”郝秀才好奇的扯了扯周用那身黑斗篷。
周用苦笑道:“真是没办法,那些人难缠的很,只能乔装了。”
“周掌柜辛苦。”卫玠亲自盛了一碗热腾腾地乱炖递给周用,道,“秋夜凉,先喝点热汤暖暖身。”
周用双手接过,“多谢。”语气很是恭敬。
“以后咱们怕是不好见面了,趁着现在我就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卫玠正色道,“‘独揽刊刻之权’的意思你跟他们说明了么,他们是什么反应?”
所谓‘独揽刊刻之权’,是卫玠耍得一个小心机,王氏东书楼和光启堂虽然竞价成功,但他们没有书稿的所有权,有得只是刊刻出售的权利,而书稿将来的转让售卖等权利还是掌握在周家书铺——准确的说是卫玠的手中。
“已经解释过了,他们一开始反应比较激烈,坚决表示反对,还说咱们这是欺诈,要去报官……”
周用想起与王氏在谈判桌上的那一幕幕还恍若梦中,放在往日,他是想也不敢想的,但是他有卫玠亲授的‘谈判秘籍’,那当真是玩游戏开外挂的节奏啊!
卫玠在摆了人家一道后又能让对方成功熄火的秘诀自然是着眼于一个‘利’字。
“我给他们看了咱们拟定的契约后,他们的态度明显有所转变。”周用如实叙述道。
卫玠是拟合同的高手,他写了满满几页纸的双方之间的权利义务,细则之周详、考量之完备非时人所能及。而其中隐藏着关乎周家书铺利益的最重要几条,一是表明了周家书铺对这两部书的所有权,而王氏只拥有刊刻和售卖的权利,并规定双方的合作期限为三年;二是周家书铺应得王氏出售这两部书所得利润的一半;三是周家书铺可以无偿从王氏书坊获取刊刻好的这两部书籍,不计数量,且王氏不得干预其售卖;四是若对方同意前三条,那么他们可以重新定义竞拍价所包含的内容,而对外王氏仍然拥有重金购书的美名。五是王氏若在期限内违约,周家书铺有权无偿收回这两本书的刊刻售卖权另售他人,王氏无权干涉。
这份契约的利益全然是倾向周家书铺的,毕竟在谈判桌上坐地喊价这是再正常不过了,所以王氏两家书坊对此不以为意,仍然愿意心平气和的坐下来与周用协谈,而王氏的目光自然集中在了第四条上。
“王氏两家书坊的东家都是精明人,知道咱们有意作长期买卖,所以也开始拿乔了。”
“他们什么条件?”卫玠兴致勃勃的问道。
周用看向卫玠,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来,“见你!”
“哦?”
“王氏两位东家说,若是我能引介你与他们认识,他们说这份契约能达成的更顺利,若是连书稿作者的面都无缘一见,他们对这份契约也会心存疑虑。”周用转述了王凤翔二人的话。
“你是怎么回应的?”
“卫兄弟的情况我自然是坚决不能透露的,不过他们也着实不好应付,我实在是怕咱们的计划在这节骨眼上泡汤了,故而敷衍了一番,只说要先问问你的意思才能决定是否引介。”
闻得周用所言,卫玠不置可否。
“当然,我也没有任他们牵着鼻子走。我与他们说,咱们引介归引介,这契约是我周家书铺与王氏书坊的,不能混为一谈。”
听到这一句,卫玠露出了笑容,周用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契约,展开后双手递给卫玠,“这是咱们讨价还价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达成的,倒是和我们预期的相差无几。不过,王氏两位东家还是坚持要见过你后才能下决定,所以没有当场签约。当然,未经过你的同意,我也不会擅自签字。”
卫玠一目十行的浏览了这份契约。周家书铺在分润和收购王氏书籍这两条上作了让步,分润由对半改为了三取其一,无偿收购则改为了支付成本价,不过周家书铺获得的售书利润与王氏无关,但周家的售价会与王氏保持一致。关于竞拍价仍然是三千五百两,而竞拍价的定义则全然不同,它实质上已转变成了王氏书坊提前支付给周家书铺的部分稿酬,以及对周家书铺之前以及之后投入宣传所耗费的资金补偿。
卫玠通过转换概念,将原本的买断竞拍成功转变成了利润分成,由此,即提前获得了实际收益,又与大书坊达成了长期合作契约,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郝秀才赞叹道:“小宝,你若不去经商,那就是暴殄天物啊!”
“为了多造几级浮屠,我还是暴殄天物一下吧!”卫玠玩笑了一句,又对周用道,“这契约一签,其实咱们也要跟着担风险。你还可以在分润和购书这两则上争取一下。”
闻言,周用面现疑虑道:“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卖书稿,而是要分润,这三千五百两他们本就不愿支付,若非你这契约上写得明白合理,我也谈不下来。若是再提增加分润的事,他们会不会撂挑子?”
“让步和妥协不是最好的选择,更不能滥用,得相机而行。”卫玠分析道,“现如今人人都知道王氏书坊买了咱们的书稿,大家都等着王氏售书,一旁还有几家眼红的书坊等着取而代之与咱们合作。这不正是咱们唱高调的最佳时机吗?”
周用询问道:“那么,我该在分润和购书上争取到什么程度?”
卫玠早已心有成算,他道:“我的意思是,分润上二取其一,能争取到自然最好。当然,若从长远来看,你最该下功夫的还是在与王氏的购书契约上,趁着这次机会,你可以获得一个长期的廉价购书渠道,这是我给你的建议,至于廉价到什么地步,就看你自己的了。”
若王氏书坊能长期供给周家书铺价格相对低廉的各色书籍,对于周家书铺未来的发展那是大有好处,且不说王氏书坊所刊刻的书籍质量上乘,单就在进书价上的优惠,他周家书铺便能收益许多了。想到此处,周用连忙与卫玠拱手道:“周用受教,多谢卫先生提点。”
见此情状,郝秀才不禁奇怪的瞅了周用一眼,他终于发现周用似乎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对卫玠谦恭有礼,而卫玠亦是坦然受之。一个三十余岁的大老爷们,在一个未及束发的少年面前竟像是个谦卑的学生一般?!忽而想起白日里,自己对卫玠产生的那种莫名的敬畏之感,郝秀才心里一阵怪异,他偷偷瞥了眼卫玠,见卫玠的目光扫向自己,忙掩饰性的低头嘬了口酒。
“周掌柜,‘卫先生’之称我可担当不起。”卫玠瞥了郝秀才一眼,继续道,“郝秀才是我大哥,你是郝秀才的好友,自然也是我的大哥。以后我就唤你一声周大哥,你也无需客气,直呼我小宝就是了!”
“这怎么行!”周用道,“虽说你年纪小,但这些日子里,我周用从你这里学得的东西,当比夫子教得四书五经还让人深刻受用。我周用口拙脸重,之前一直唤不出口,但我心里早已将你视为先生。”
听了周用这番恳切言辞,卫玠反倒有几分诧异,他道:“能得周大哥的这份尊重和欣赏,是对我卫小宝莫大的肯定。不过,咱们可不光是合作伙伴,我可是已将秀才和你当做自己的兄长了,这‘先生’一称于咱们而言可就太过生疏了些!周大哥若不弃,就唤我小宝,我听着亲切,秀才哥,你说是不?”
听卫玠唤自己搭茬,郝秀才连忙抛开那一腔胡思乱想,应和道:“就是就是,老周你也别瞎矫情了,就跟我一样唤。若是你坚持唤‘先生’,却让我好生为难,这一时半会儿,我可改不了口!”
即是如此,周用也不再坚持,便听从了卫玠的建议,可对卫玠的恭敬却是不减反增。
“好了,咱们言归正传。”卫玠道,“此次新书会,咱们虽然收获颇丰,但有几处隐忧,你们该注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