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江湖？有人即成江湖。”
“何谓笑傲江湖？虽行走于人世红尘，然无拘无束，逍遥自得是也。”
“而人在江湖之中，为民的为生计累，为士的为功名累，为官的为利禄累——实可谓身不由己也。如你我这等凡人，更是难改贪嗔痴三念。佛家曾言，此三念不戒，必不得大自在，却如何笑傲于江湖之上？”
柳敬亭摇头晃脑的再次开讲了，区别于《宋提刑传》的悬念迭出，这回他一开口便是一番类似佛道禅悟之言，虽然让听众们一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们的猎奇之心仍是被引诱的蠢蠢欲动。
“当然，柳某非是布道，而是要为大家讲一位奇人一桩奇事——确有一姓令狐者，以一介凡夫俗子之身，不信佛不悟道，竟也笑傲江湖，成就了一段传奇……”
虽然开场很玄乎，但故事依然精彩。这回柳敬亭终于迎合了一回听众，足足讲了一个章回。凭着他舌灿莲花之能，原本就跌宕起伏的故事在他口中更是荡气回肠，令人欲罢不能。
为了充分扩大此次新书会的吸引力，卫玠当真是熬了几个通宵咬文嚼字的重新把故事编撰了一番，将章回小说改成了更利于口传的话本评说。看着听众们一个个聚精会神的模样，卫玠总算能大大的舒口气了。
“这则故事听来似有深意啊！”杨文聪轻声点评了一句。
卫玠耳尖，闻得此言，侧首与其耳语道：“杨兄且说来听听。”
见卫玠动问，杨文聪直言道：“乍一听，这武林人物江湖故事全是虚构杜撰之言，但仔细想来却颇有似曾相识之感。恰若《西游记》，虽是荒诞不经、天马行空之故事，但此间种种哪一桩又不是在讲这人世间的名利事！”
“杨兄见解独到。”卫玠赞叹道。
两人的言语虽然声响不大，却已入了在座其他三人之耳。
周镳并不认同杨文聪的观点，他道：“龙友兄，你太抬举这卫莱客了。什么武林人江湖事，不过是一群好勇斗狠之徒、市井喇唬之流，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惹是生非罢了。他们还自诩什么英雄豪杰，不过是一群扰乱纲常秩序的害群之马，也值得姓卫的耗费这般笔墨大写特写？再说这主角令狐冲，胸无半分大志，耽于儿女情事，便是有再大本事，又能有多大出息？而这卫莱客在行文间却对其处处有褒扬维护之意，岂非失了道理、误人子弟？这种满篇闲扯荒唐之言，也就是给无所事事的妇人小儿听个新鲜罢了！”
“欸，仲驭兄，你太苛刻了！”吴韬道，“即是故事，自然是图个一乐，何必如此较真呢？”
听周镳将金大侠的故事批判的一无是处，吴韬的反驳又如此无力，作为金迷兼第二作者的卫玠自然要为金大侠捍卫一番，他道：“小弟以为，能让人听之入神、读之有趣、思之有感的便是好故事……”
周镳打断他道：“文以载道、说以教化，好故事当有教化苍生之念，不单为消遣取乐！”
“那么周兄是如何理解这‘笑傲江湖’四字的？”卫玠没有立刻反驳他，转而反问道。
不待周镳回答，吴韬兴致勃勃的插言道：“我记得《西游记》里有一首西江月词，‘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不知这‘笑傲江湖’四字是否出于此处？”
“我看八九不离十，意境相当啊！”杨文聪认同道。
周镳道：“若是出处在此，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么，自然是逍遥自在，自得其乐之意！”
“方才杨兄说，这个故事颇有深意，小弟十分认同。”卫玠道，“此深意便在这四字之中。周兄既然读懂了此意，那么你认为，在这身不由己的江湖之中，何以能逍遥自乐呢？”
“这个……”周镳略一沉吟，道，“若想逍遥自乐，不为俗世所扰，当学‘竹林七贤’，隐逸山泽为妙！”
“周兄所言极是，笑傲江湖要的便是这份豁达胸襟，若是迷失于红尘名利，纠缠于个人得失，岂不失了这四字真意？”卫玠道，“故事源于生活，这武林人江湖事所寓意的又何尝不是我们身边的人和事？正如柳麻子方才所言，‘为民的为生计累，为士的为功名累，为官的为利禄累’，皆因不够豁达，便有了这故事中的诸般纷争。”
杨文聪已经明了了卫玠话中之意，点明道：“贤弟这是在为令狐冲叫屈啊！”
“正是。”卫玠笑答道，“唯有如令狐这般恣意狷狂，认为天下间无甚么正经事的人，方称得上豁达啊！”
早已领教过卫玠口舌之利的周镳，本打算与他据理力争一番，以挽回上次丢失的颜面，没想到卫玠却来了个循循善诱，到让自己被他牵着鼻子兜兜转，肚里边一堆道理竟是无处可诉，这让周镳好生憋屈！
几人闲谈间，柳敬亭已将故事演绎至了尾声。只见他一拍醒木，站起身来，潇洒的一展折扇，大声唱道：“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唱得却是卫玠附在话本后面的‘沧海一声笑’一曲。
柳敬亭声音高亢激昂，这一开嗓立时引来周围一阵骚动。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此一声低哑沧桑，恰若一位阅遍红尘的出世客，却是出自台侧抚琴之人——卫老酒。
伴着朴拙而豪迈的曲声，两道洒然高歌的声音，恰若多年不见的老友隔江喊话，一应一和间尽现豁然姿态、万丈豪情。
周围听众们被这畅快淋漓的歌声所感染，因词调简单，待他们二人唱了一个来回，众人也忍不住跟着呼和哼唱起来，一瞬间全场上下尽是汹涌豪情。
卫老酒与柳敬亭二人更为这全场的热情而振奋不已，竟领着众人唱了一遍又一遍。便连原先对此很是不屑的周镳，也在杨文聪等人的鼓动下哼唱了几句，却也难再板着脸孔硬说个不是出来。
卫玠随着众人一同大唱大笑，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和朋友们无忧无虑的畅谈未来、大发豪言的大学时光，没有那么多得算计，也不需要迁就于各种人情世故，更无须因为身份因为等级而有所顾虑和隔膜，只有勾肩搭背的哥们儿情谊，临别洒泪的真诚祝福。他默默感叹：那个时候真好啊，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五柳居内外被点燃之情绪许久后才慢慢平缓下来。周用终于逮到机会准备上台继续宣布竞拍事宜，可还未等他出场，人群中却突兀地传来了一道喊价声：
“本公子出价一千两，连书带曲，本公子都要了！”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年轻公子带着一溜仆从排众而出，一身华缎巧绣袍服银丝为边，一把描金弄画折扇紫檀为骨，腰系一对羊脂白玉金眼鱼，冠扣鸽蛋大的祖母绿宝石，身姿挺立，傲然四顾，端得是富贵逼人。
“呵，竟有人比你更俗，真是大开眼界啊！”周镳瞥了卫玠一眼，意有所指。
卫玠对周镳的挑衅不加理会，他看向那位大约出身于暴发户家的公子哥，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羡慕的紧，话说他曾经还是富二代的时候，也这么牛逼哄哄过呢，可惜那一切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如今的他只能遮遮掩掩地夹着尾巴做人啦！
周用见喊价之人非受邀而来的书坊代表，便礼貌询问道：“不知这位公子代表哪家书坊而来？”
那年轻公子风骚的摇着折扇，好似如今不是寒凉的深秋而是烈日炎炎的盛夏一般，他冲周用露齿一笑，自我介绍道：“休宁程云礼。”
“程云礼？”吴韬面现讶色，他侧首仔细向窗外看去。
“吴兄认识此人？”卫玠饶有兴趣的问道，他可不会放过‘和土豪做朋友’的机会。
程云礼的形象实在是招摇，吴韬转眸一瞥就锁定了目标。听到卫玠询问，他点头道：“认识，这程四郎可是出了名的爱出风头，恐怕没几个人不认得他的。”
“你当以认识他为耻，这种四处招摇、挥霍无度的纨绔子，绝交了才好！”周镳凉凉地来了一句。
“他就是性子招摇些，人倒不坏。”吴韬尴尬一笑，解释道，“我们吴家祖籍就是休宁，与他们程家是同乡，祖辈有些交道，故而认识。”
“看他这一掷千金的架势，家底不小啊！”郝秀才忍不住啧声道。
“程家是休宁巨贾，行商于江南各地，身家是不小。”吴韬解说道。
闻听此言，卫玠对这个程云礼越发有了兴趣，问道：“如今徽商遍天下啊，做生意还得跟他们取取经，不知这程家做得什么行当？”
听卫玠言语间对商人有亲近之意，出身商贾世家的吴韬自然是高兴的，他知无不言道：“程家以布料生意发家，之后还经营些许盐业。原来程家也不过是中等商户，多亏程四郎的父亲程老爷子，他颇善经商理财，这几十年下来将程家经营的风生水起，才有了如今的声势。”
吴韬对程老爷子的能力赞叹不已，继而叹道：“不过我听说陈老爷子如今卧病在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过去了。程四郎那几个哥哥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又要闹出不少事情来，却不知程云礼这小子怎么还有心思来这里掺和？”
听到这里，卫玠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大家族里是非多啊！”，心里却道：是非多了，才有机会‘下手’啊。
周用询问了程云礼几句，了解到他并非是书坊代表，家中也不经营书坊，不禁为难道：“程公子，非是周某不受盛情，只是周某此次售卖的是书稿，竞拍者必须是书坊……”
程云礼豪气地挥了挥手，打断周用，道：“不就是书坊嘛，等我将这书稿收了，开一家书坊不也一样？”
这可就是胡搅蛮缠了，周用无奈道：“程公子的盛情周某心领了，还请阁下回去就座，若喜欢卫先生的小说，待其刊刻出售时，阁下尽可以一睹为快！”
见周用遣了伙计请他回去就座，程云礼却偏偏不搭他那茬，他伸手一指厅堂内东书楼主人王凤翔身旁的空位，指挥身边的小厮道：“阿福，你们几个去收拾一下，本公子就坐那儿了！”
那个空位原本是唐氏文林阁书坊的代表大耳坐得，方才他急急忙忙出去后就再没回来。见这公子哥如此自作主张，周用大皱眉头，可又不好硬生生的拒绝，毕竟当着这么多人面，若是这公子哥混闹起来，却要如何收场？可若让他坐了，不说这位置是给唐氏书坊准备的，单他这一副故意找茬的架势，也不知道呆会儿的竞拍会能不能顺利进行啊！
正当周用左右为难之际，那程云礼漫不经心的走近他，问道：“周掌柜这新书会开得热闹啊，咋还愁眉苦脸的？难道本公子给你捧场还捧错了？”
“这个……”周用尴尬赔笑道，“程公子说笑了，只是那个位置是……”
程云礼再次打断他道：“我知道，文林阁的嘛！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唐锦池是不会来的，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听到这句，周用上了心，问道：“程公子与唐先生相熟？”
“呵，本公子的面子竟然还没有唐锦池大！”程云礼状似漫不经心的一笑，道，“本公子不跟你这没见识的计较！不过，你若想巴结唐锦池，我可以给你引介，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唐氏是书坊业界的大佬，干这一行的哪个不想跟他们套近乎？只是这公子哥说话也太直白了些，让周用自觉大伤颜面，便没有应声。
程云礼不以为意，自顾自道：“这事情也简单，就是让我见见那个卫先生。等我见到人了，唐氏、周氏的人，你想搭谁的船都包在我身上，如何？”
原来这公子哥竟是为了见卫莱客才闹了这么一出。周用果断摇头道：“人无信不立，既然答应了卫先生不透露其身份，自然不能告知公子，还请见谅！”
见这周用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程云礼也不恼，他耐性十足地循循善诱道：“你们搞出这个新书会不就是为了出个名，然后借机跟那些大书坊攀上交情么？你看看你现在，费了半天劲，也不过是吸引了几家二流的书坊，便是熊余两家也只遣了两个小掌柜来凑数，人家唐氏和周氏可压根没出现！我们程家虽然不经营书坊，但跟唐家和周家的人都熟悉，只要本公子一句话，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们的青睐和提携。这可是多少小书铺想要的机会啊，周掌柜就没有半点心动？”
卫玠的身份可不是能轻易透露的，若是传出去了，不仅他们精心安排的这出新书会的戏码要付之东流，说不得，他周家书铺还得面临各种流言蜚语，那帮子对手不借机打压才怪。所以无论程云礼如何煞费口舌，周用那是铁了心的守口如瓶。
卫玠见周用被那个程云礼缠住了，竞拍会也没法进行下去，眉头微皱。他瞅了一眼吴韬，计上心来，立刻建议道：“吴兄，小弟素喜广交朋友，我观这位程公子性子豪爽，很是特别，你们既然是老乡，不如请他上来吃杯茶，为小弟引介一番如何？”
热心的吴韬自然不会拒绝卫玠的请求，但周镳却不耐烦道：“这种纨绔有什么值得引介的，果然是臭味相投！”
周镳的冷脸让吴韬有几分犹豫。恰在此时，五柳居外传来一道恭迎声，“有请唐氏文林阁、周氏万卷楼二位掌柜入席！”
众人立时向外看去，却见唐周两家的掌柜簇拥着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进门来。那男子一看到程云礼，瞬间皱了眉头，板着脸斥道：“云礼，不得胡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