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不是说要你忘记,只有铭记才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但你不该把你哥的事当成包袱,也不要让它影响你接下来的人生。”少年不急不慢地如是说道,他一手捧着奶茶杯,一手举着用来舀红豆的吸管,目光平和地凝视对方。
父母不知多少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但张秦这番简简单单的话竟然令夏侯信在瞬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年前,学弟曾对他说“就算哥哥不在了,你也有自己的人生要面对”,那句话当时也给他相当大震撼。长辈的教导,小辈往往是听不进的,朋友之间即便无心之言,也足以在他的世界中点出水纹。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捏了捏眉心,“其实我很多时候都只是想抗议我爸妈的态度,不过显然并没有太大效果。”
“那你觉得你的做法有意义吗?”张秦想到什么,又补充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想听听你的评价。”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摇头叹气,用竹签拨动了两下丸子表面的辅料,红白两色的酱汁裹入食材,木鱼花的褶皱顿时显得有些难看。
两人沉默了一阵,这期间小食店又进来几拨客人,一时间空气里充斥着各种话题,氛围也变得多样微妙起来。夏侯信注视一对小情侣发呆,男生对女生说你拿到稿费该你请客咯,女生大方地扬了扬手里的钱包表示随便点。
“我不确定明年我还在不在辰州,”张秦突然说,“要是我在,我可以替你去看看他。”
少年收回视线,莫名其妙问了句你要去哪儿,学弟用吸管舀起来几粒红豆放进嘴里,眨了眨眼说:“顺利的话我可能要去美国念书。”
“去……美国?这么突然?”少年无比惊讶,“为什么?你之前从来没说过啊。”
“过年那会儿决定的,有一半是我妈要求的,她觉得我的成绩在国内很难进重点本科,倒不如换个环境闯一闯。”
“另一半呢?”
“臻臻英语那么好,指不定今后也要留学,我先去替她探探路。”
夏侯信摇头。
“我不能理解,你自己想去吗?”
“一般吧,没那么想去,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想,”张秦耸了耸肩,“这事最开始是贺林菲家提出来的,建议我跟贺林菲一起去美国,我妈觉得这件事收益大于风险于是就来说服我咯。”
“你跟贺林菲一起去?我以为你不喜欢她。”
“我妈喜欢啊,”少年把吸管投进奶茶杯,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我们两家一直是关系稳定的合伙人,我不可能无视这一点。”
难怪魏安妮说张秦这学期变化挺大,夏侯信到此时总算明白过来原因。
“我觉得你可以拒绝,毕竟人生大事不是凭关系好就可以绑定解决。”
少年摇头。
“我心里也有点想去,我不太喜欢现在学校里那种不自由的感觉,”他想了想,又说,“我还是挺向往那边的,毕竟有机会去NBA现场呢!”
夏侯信看得出,学弟最后半句纯属玩笑话,对方心里并没有语言描述的那么期待异国他乡。他觉得这真算得上他人生中格外浓墨重彩的一天,他为了维护他和女朋友的关系跟家长斗智斗勇,同时毫无防备地得知女生高考之后就要离开辰州,不等他缓过劲,现在他相当要好的朋友又告诉他前往海外留学的决定。如果他有心脏病,现在肯定心力交瘁不省人事了。苏榭曾说过,相遇的人注定别离,人没有办法掌控身边的人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自己,这番话在李萧然不辞而别之后居然又一次应验。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取决于我什么时候通过考试,我打算先报十一月那场试试看,对了——”张秦认真看向学长,“能不能先替我保密?这事我还没跟他们提起过。”
男生点头。
“那你可别再让魏安妮担心了。”他说,对方笑着保证没问题。
两人吃喝完毕,时间已经不早了,张秦便说得赶紧回家不然臻臻该造反了。夏侯信嘴上表示同感,心里却有些犹豫,毕竟他之前可是把自家母亲电话号码拖进了黑名单,母亲联系不上他,必然在家守株待兔,他的神经系统还没坚强到可以顶住压力若无其事地回家。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来我家,”张秦看穿他的心思,“我让我妈把客房收拾出来,你跟叔叔阿姨今晚先各自冷静一下,明天再好好沟通。”
“谢谢,这个倒是不必了,他们又不会吃了我。”少年客套地摆手谢绝,他承认学弟的提议相当有吸引力,但他从小就不习惯外宿,前文说过,他是个挑床的人,而且他觉得这时候去别人家里,难免会给对方家人添麻烦。张秦挠了挠头,显然察觉学长的客气,只是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往下劝。
“走啦,都快9点了,你坐地铁回去吗?”夏侯信用视线一指马路斜对面那个代表轨道交通缩写的M字母牌,得到肯定回答后,二人结伴前往地铁站。
路上,张秦讲起自己写下一张心愿单,罗列了不少出国前必做的事情,比如吃一次妹妹发明的黑暗料理香蕉蘸辣酱,学会控手倒立,夏侯信听到这儿立刻表示之前足协训练时见过学弟和一个男生练习,问他现在进展如何。张秦嘿嘿一笑,掏出兜里的钥匙手机交给学长,然后摘下肩上的挎包放到一旁,也不顾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两手撑地,轻松完成一个姿势标准的倒立。与目击那次不同的是,这回他坚持更久,显然暗地练习过。感觉有点顶不住周围投来的异样眼神,夏侯信对少年的努力表示赞赏,同时告诉他说可以了,再露下去腹肌该感冒了。张秦这才放下双腿,洋洋得意地取回自己的物件。
“你哥忌日那天去祭拜他也在我的心愿单上,”少年叼着挎包带子,口齿不清地说道,“说起来,你哥照片看着挺帅的,眼睛特别像阿姨。”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没那么夸张啦!能看出来是一家人。”
他们此时正走到站里的岔路口,因为线路有别,两人抓紧时间闲聊几句,道过晚安便各自走入不同通道。
少年来到四号线闸口,看着来往行人进站出站,手指搁在兜里的钱包上迟迟不肯将它拿出来。他发了一会儿呆,打开手机去找苏榭的通讯录,他先是拨给她电话,语音提示无法接通,他想了想,动用所有社交软件给女生留言,甚至在某实名交友网站的登录密码上卡了好久。那个网站是他刚进初中时为了合群被迫注册的,他看到上次登录时间还是几年前,不由苦笑。系统提示他一大堆过了时的广告和私信,不过此时他都无心处理这些干扰信息,他往搜索栏里输入女生的本名,从全国四五十个同名账号中找出他的唯一的苏榭,直接进入主页给对方留了言。
做完这些事,他稍微松了口气,暂时抛至脑后的那个问题此刻却又摆在了面前,他真的应该回家吗?
他挠了挠头,在入站口前徘徊踌躇,最后硬着头皮重新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出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按下了拨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