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午饭时间，除了之前在医务室露过脸的朋友，夏侯信惊喜地发现往常的固定圈子竟然意外凑了个齐。吴一听张秦说李新宇生病，丢下足协的饭友赶来慰问，作为卫东女友的钟宁也特别找来苏榭，他们浩浩荡荡的十人团队占去了食堂三张桌子。学生们边吃边聊，话题多半围绕着病人的情况展开。李新宇大约很少被推到聊天的中心位置，几乎都有些应付不过来。吃完饭返回教室的路上，夏侯信听到同桌对卫东和赵凌云表示感谢，不由一阵欣慰，心说这木鱼脑袋总算开窍了。待李新宇踏进教室，知道他跑步晕倒的人纷纷上前表达问候，少年后排的陈歆然特意买了条巧克力，说是要给他补充能量。
夏侯信想起暑假补课时那个情感淡漠的李新宇，对比现在眼前这个真正融入群体的少年，心里感慨万分。李新宇找到与同龄朋友相处的正确方法，他善良诚恳的一面终于得以展现，这算得上他在为人处世方面取得的巨大进步。夏侯信知道事情接下来将继续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毕竟才华与人际关系兼备的佼佼者凤毛麟角，同桌的确前途无量。
至于对方的病情，夏侯信了解之后才知道其实算不上严重，除了定时查血糖和注射胰岛素，同桌的生活习惯几乎跟正常人无异。因为知道他生病，夏侯信每天到吃饭时间都留了个心眼叫上同桌一起。赵凌云本来就是夏侯信的固定饭友，如此一来少年也“被迫”适应起如何跟李新宇友好相处，好在他天生懂得灵活变通，况且真如夏侯信此前说过的那样，他和李新宇之间并不存在任何不可抗的隔阂，于是渐渐地他也能开一些玩笑，在李新宇面前说几句俏皮话了。
结业考试过去之后，高三学生没有丝毫喘息时间，很快便迎来第二次全省模拟考。这个时间点正值初春流感高发期，夏侯信座位前后左右的人无一幸免，他起初还心存侥幸，不料模拟考结束当天他一回家就感觉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睡了会儿，起来时发现各种感冒征兆都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展现。少年从小就不乐意吃感冒药，母亲只好给他熬了一锅红糖姜开水，叮嘱他趁热喝掉。姜这种食物真是奇妙，哪怕鼻塞到呼吸困难，舌头也发麻几乎失去味觉，夏侯信从唇尖到胃部照常领略了一番那股独特的辛辣口感，记忆里无法喜爱起来的醇厚气息统治了大脑皮层上所有负责感官的部分。他一杯下去涕泗横流，差点就没忍住吐出来。女主人见他那副痛不欲生的表情觉得好笑，说哪儿有那么难喝。
模拟考正好衔接周末，于是礼拜六夏侯信毫无压力地睡了一整天，晚上起来时发现浑身骨头酥软得都快融化了。大概是预防措施及时得当，先前的不适感减轻不少。他换上运动服，打算赶在晚饭前跑个步，临走时家里人交代他顺便到市中心的超市买瓶洗衣液。其实小区超市里也有洗衣液，只不过没有女主人惯用的那个牌子。虽然嫌麻烦，但他无法拒绝，只好又往裤兜里塞了点零钱，然后才踩着跑鞋出门。
如果你在初春辰州的傍晚跑过步，就知道没有其他任何选项比此时此地更适合体育锻炼了。少年从自家小区出来后调头转往公园方向，但他并不进入公园，而是沿着外围地界边缘一路向东，这条线路使得他可以几乎全程贴着辰州河的堤坝奔跑。温暖怡人的晚风送来河边特有的青草泥土味，沿途行人不多，夏侯信塞着耳机听电台，心情难得归附平缓。
小时候有一次全家外出野餐，目的地也是辰州河畔，只不过位置在郊区另外一段。记忆里那是兄长为数不多的开心的日子，他甚至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他吹起了口琴。兄长那天穿了一条浅蓝色牛仔衬衫，衬衫里的T恤非常白，在太阳下反出耀眼的光，下身则是他最常搭配的卡其裤子和黑色板鞋。他身披温暖的金色阳光，盘腿在草地上坐下，用颀长而漂亮的手指捧起口琴，伴着河水的流动声吹奏了一曲缓慢悠扬的小调。
那个爱好文学，对音乐也极其敏感的忧郁少年才是真正的夏侯信，即便他终日不苟言笑郁郁寡欢，他也是这个星球上不可能被任何人替代的兄长。夏侯宇曜发自内心地明白，就算可以改名，他其实没有办法让躯壳同时挽留两副灵魂，他假装自己是夏侯信，为“他”体验生命中珍贵的分分秒秒，但他始终无法成为“他”，这滑稽的角色扮演游戏反倒分裂了他原本完整的个体意识。
电台放起一首羽泉的《奔跑》，这歌有些年头了，印象中夏侯信还是小学时听过几次，编曲和节奏都与记忆里的不太一样，想来应该是乐队重录的新版本。他听着，不由豁然开朗起来，过去的一切好像真没什么了不起，未来还是值得他小小期待一下的。
他想起交上去的模拟志愿表，前排同学看到他填了个某某大学医学系，表示以后去医院挂号一定认准他的名字。他当时只是客套地笑了笑，没多做解释，事实上他清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选择枯燥的医学。陈歆然问李新宇想学什么，同桌回答说法律系，少女开玩笑说他这副冷冰冰的脸倒挺适合做律师。李新宇大约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以微笑作为回应，反问她打算读哪个专业，陈歆然说想读化学，感觉做实验非常有趣，男生便诚心称赞这个选择很适合班里的化学科代表。至于赵凌云，夏侯信得知好友写了个法语专业，他觉得奇怪，因为赵凌云此前从未表现出对这门外语的好感，好友就笑是自己隐藏得比较深。苏榭选了土木工程，女生填这条路实在需要勇气，苏榭解释说想锻炼锻炼自己吃苦耐劳的能力，而且土木的就业前景不错，她要是无法靠写作度日，至少还有门实打实的手艺可以养活自己。朋友们都认真规划着将来，他没有理由停在原地无动于衷。他一边跑，一边考虑苏榭推荐过的心理学，决定回家上网查一查相关资料。
是时候认真对待自己的人生了，他如是想到。
因为感冒并未完全康复，加上一段时间没锻炼，他还没到市中心就累得不行，少年只好停下来按照正常步行速度走完剩下的路程。他在超市里来回转悠，好不容易找到家中太后要求的洗衣液，他拎起一瓶走了几步，无意瞥见横幅上买两件只需支付一件的促销广告，转身从货架上又拎了一瓶。他慢条斯理提着两瓶洗衣液穿过鲜蔬区，ipod里正播放一首赵凌云推荐的法语摇滚歌，他却忽然听见从电吉他和鼓点的间隙当中传来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摘下耳机循声望去，对上一双冷淡得格外熟悉的眼。
“大神亲自出来买菜？”他用下巴指指对方手里的购物篮。
“老将军亲自出来买洗衣液？”
夏侯信啧了一声。
“你有什么不满？咱们彼此彼此好么，”李新宇走近少年，单手插进裤兜，“你刚跑完步吗？”
“特别惨，出来跑步还得顺带帮太后购物。”少年一边点头一边说。
“我去小青家吃晚饭，你觉得我买点什么好？”
夏侯信差点被这句话噎着。
“你们发展得这么快？”
“能正经点吗？她只是家里正好吃火锅，心疼我独守空房没人陪，才顺便请我过去的。”
“你这语气，完全听不出来任何正经的感觉啊，”少年意味深长地说道，“家里吃火锅还要叫上你，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多想。”
“我们住得近嘛，”李新宇的视线移向一旁的货架，“我带点水果怎么样？”
“挺好的嘛，噢，说起来我知道有一个牌子的果蔬汁不错，我认识的女生好像基本都爱喝，你要不要也顺便买点？”
李新宇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你是少女之友吗？”
“不买拉倒。”夏侯信哼了一声转身要去结账，同桌见状赶紧拦下他，调笑道怎么说一两句就甩头不认人。少年瞪了他一眼，却乖乖领他去取果蔬汁。等李新宇又称了些抢早市的新鲜樱桃，二人才一前一后排在了结账队伍末端。
“你最近身体还行吧？有没有按时打胰岛素？”
“你这语气跟我家刘阿姨太像了，特别生活化。”
一旦李家父母外出（当然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不在家），这位刘阿姨便要负责照顾李新宇的饮食起居，偶尔兼任他的演出助理，做点熨烫和置备衣物的小活。李新宇曾形容这位阿姨办事勤快利索，一唠叨起来却没完没了，而且十句话里起码九句都不是重点。夏侯信听他这么形容自己，顿觉了无生趣，翻了个白眼别过脸继续安静等待结账。李新宇用指关节敲了一下前面人的后背，说：“我没事，不都告诉你了嘛，情况没那么严重。”
夏侯信冷淡地哦了一声。
“我只是客套地表示一下问候而已。”他说。
“谢谢啊。”
两人相视一笑。
“模拟考怎么样？”
“一般般吧。”
“你所谓的‘一般’通常指年级第一，我知道。”
“我该谢谢你懂我吗？”
“别膈应人行不行？所以你的苦肉计奏效了？”
“顺利进行中。”李新宇忽然伸出左手，前面的人这才注意到对方食指上缠着绷带。
“靠，你就不能采取更和平一点的方式吗？”
“这次纯属意外，不过正好可以利用起来。”
“说真的，某种意义上我挺佩服你的，当然并不是赞同你自残。”夏侯信说，从临近柜台的货架上拿起一条巧克力。
“你得吃这种，”李新宇指了指另外一个牌子，“这种不甜。”
“我就随便看看。”夏侯信把手里的甜食又放了回去。
“你这人挺有趣。”
“随便看看怎么有趣了？”
“不，我是想起你交上去的模拟志愿表。”
“啊？志愿表怎么了？”
“上午出门碰见吴一，我们偶然聊起你，他就跟我打听你想学的专业，我说这不靠谱的填了个自己最不想去的医学，他问为什么，我表示不知道，刚刚看你拿巧克力，你明明不爱甜食却又主动去看，这两件事使我突然意识到，你似乎在许多事情面前都坚定不移地跟本心闹别扭，这种忘我的自虐精神着实令我佩服，”李新宇探手取了一份向好友推荐过的巧克力，“我买给小青尝尝好了。”
少年简直无语，若不是考虑到公众影响，他还真想将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家伙痛扁一顿。
“别扯淡行吗？能不能说点正经事？”
“我觉得我说的都挺正经啊，不然你开个正经的话题？”李新宇耸耸肩，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夏侯信想了想，当真正儿八经地问道：“你真因为自己过目不忘才想学法律吗？”
“说什么信什么，你可真单纯。”
“我没说我信了啊，而且你又不告诉我实情。”
“你从没表示过怀疑所以我默认为你信了，”李新宇拍了拍好友的肩示意他往前走，“到你了。”
谈话到这里便暂时中止，两个男生各自结完账一起离开超市。夕阳燃烧殆尽，西方天空甚至升起一轮弯月，与对面散发着余温的光源隔岸相望。暮色由西向东呈现出藏青到橙红的渐变，如贴图蒙版一般轻柔笼罩在这座城市上方。临近饭点，街边饮食店也随着人流量增大而热闹起来，附近补习班下课的学生们成群结队打闹着结伴回家，一个男生边走边运球，他的好友几次想上前抢，都被对方巧妙躲了过去。
“你现在直接去小青家吗？”夏侯信问，同桌点了点头，他继续问是不是要坐一号线。
“你去过？”
“没，我知道她一直坐一号线。”
“你呢？”
“我坐四号。”
“那走呗，去地铁站。”李新宇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人便拎着各自的购物袋往地铁站方向走。
“你想继续刚刚的话题吗？”
“你要是想的话那就继续呗。”
“所以你为什么读法律？”
“你不觉得律师很厉害吗？一场诉讼下来完全可能改变当事人的一生，我喜欢那种掌握别人命运的感觉。”
夏侯信噢了一声，虽然在他的认知里，律师并未神通广大到这种地步，然而同桌说的也不无道理，他对此便没作过多表示。
“我挺佩服你们的，知道自己将来想干什么。”他说。
“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将来想干什么。”
“我就不知道啊。”
李新宇瞥了他一眼。
“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知道吧？”
少年愣了愣，问他什么意思。
“你喜欢苏榭但不告诉她，借口说因为你不希望影响自己和赵凌云的关系，同时你又声称你跟赵凌云是朋友，并且这一点不会因为你们喜欢上同一个人而改变，”李新宇说，“我有两个疑问，一，你干嘛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二，你真的信任你和赵凌云之间的友谊吗？”
“这跟我不知道将来做什么有关系吗？”
“你看不出来？你在回避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