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夏侯信满脸不解,“你怎么连他也记得?”
赵凌云点头。
“印象挺深,我那时经常碰见他来学校接你,他每次都是阴沉着脸站在校门口,要么抱本书看要么就什么也不做地发呆,”好友说,“说真的,我那时挺怕他。”
“因为他看起来很凶吗?”
对方再次点头。
“好吧,关于我哥你倒是没记错,他的表情经常不太友好。”夏侯信说到这儿,想起以前曾骗赵凌云说兄长是车祸去世,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愧疚。现在的他和赵凌云,已经不是当时的他和赵凌云,两人之间不存在那么深的隔阂。他犹豫是否该跟好友坦白,只是他又觉得刻意去跟对方解释这种事,唐突不说,逻辑上也怪怪的,他毕竟不是那种一聊起来就话题满世界跑的类型。就在他暗自挣扎时,眼前的绿灯亮起来,赵凌云一边踩下踏板,一边习惯性查看两旁的行人车辆。夏侯信来不及感谢这及时切换的交通信号灯打断自己的思路,就听好友问道:“你好像说过他是车祸去世的?怎么回事儿啊?”
少年的心脏咯噔一跳,他下意识叹出一口气。
“其实不是车祸。”他说。
“哎?”
“是自杀。”
三个字话音刚落,旁边的人猛地按下刹车,身影顿时就退出了夏侯信的视界。少年急忙停下来,扭头去看好友的情况。
“你说什么?自杀?”赵凌云瞪着一双大眼,满脸诧异。
“你这反应也太夸张了吧。”
“不好意思,但是——为什么啊?”
“说真的,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夏侯信说,“我只知道他好像一直活得挺累的。”
气氛陷入僵持,路过的行人不禁向这两个四目相对的少年投去好奇的目光。初春微暖的夜风送来不远处巷子里夜市小吃摊的香味,老板的叫卖声和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融入汽车的鸣笛和引擎响动之中,给街道增添不少人情味。两旁的商店张灯结彩,不少店牌上还残留着欢度春节的彩灯和情人节用过的装饰气球,生活气息和繁荣商业交相辉映,比起大城市奇宽无比且高新现代化气息浓厚的主街,辰州这条四车道的小马路明显更令人倍感惬意。夏侯信在离开家乡之后才意识到这里的好,眼下他只觉得四周无比嘈杂,心情因此也有些静不下来。
“好吧,那你干嘛之前说他是车祸?”
“我要是直接告诉你实情,话题肯定没完没了了,关于他我没什么想说的,而且这件事也不符合聊天话题的标准。”
“聊天话题哪儿来的标准啊,你这么做也太见外了。”
被揭穿的少年故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借助无关的肢体动作强行掩饰脸上的心虚。赵凌云大致看出好友的刻意伪装,嘴上没说什么,一脚踩下踏板来到他身边,拍了拍那结实的后背,说了句“继续走呗”,俩人这才又重新骑车上路。他们在第二个岔路口停下,等了不一会儿绿灯便切换过来,少年们顺着人流往对面而去。
“你哥……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十岁那年的暑假。”
“那么小?!那你岂不是挺受打击的?我记得你跟你哥关系挺好。”少年试探道,然而对方脸上仍是一副常见的冷静神色。
“没事,再受打击不也过来了。”夏侯信握了握紧龙头,他认为只要断片的回忆还存在线索可寻,这件事就永远无法埋进时间,只是对赵凌云他不可能讲那么多。赵凌云听罢没有立刻做声,而是将薯条递到好友面前,等对方腾出手拿了两条,他才开口问道:“我猜,你改名也是因为你哥?”
“差不多吧,等等——”少年停下往嘴里送食物的动作,“你不会连他名字都记得吧?”
“哎?我猜对了?他真叫夏侯信?”
少年点了下头。
“好吧,你以前的名字挺正常,无缘无故一般不会改的,除非你爸妈听算命的瞎掰过,”赵凌云显得有些小得意,他顿了顿,收敛神色又问,“所以你这是纪念他吗?”
“算不上纪念,我爸妈不太乐意我成天沉浸在我哥的事情里,我现在想想,初中那会儿要求改名,其实更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抗议他们这种态度,”夏侯信单手举着薯条,“我当时以为我这样做就是变相报复他们。”
“报复?你也太夸张了吧?干嘛非得用这种形容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谁叫他们不关心我哥。”
“不关心?为什么不关心?”
“你肯定不知道,在两个小孩的家庭里,父母不可能给予平等的爱,就算表面上看不出来,他们心中却必定存在偏好,更何况我爸妈表现得那么明显,”夏侯信看了一眼赵凌云,“虽然我也不明白造成他们这种偏心的根源是什么,但是我一直觉得,要是他们多在乎一点我哥,他应该就不会是这种结局了。”
“我看张秦家就挺平衡的,你们可能是个特例吧,况且你认为的不关心,不一定就真的是不关心啊,小孩儿看事情没那么准确,也许是你误会了也说不定,”赵凌云挠了挠后脑勺,“你没跟你爸妈交流过这事儿?”
“要是能交流就好了,我也不用一个人瞎琢磨,”夏侯信咬了半截凉掉的薯条,“先不说我们家,张秦的爸妈明明就很偏心啊,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为了安慰我瞎说的?如果是后者的话我不得不告诉你我没有体会到丝毫慰藉。”
“不是吧?那天跟他们吃饭看情况不是挺正常吗?”
“看来你是真看不出来啊。”
“因为根本就没那回事儿吧?我不觉得叔叔阿姨偏心。”
“你光顾着向他们吹嘘你的生意经去了,和对待臻臻不同,他们一跟张秦讲话语气里就充满了否定和责备,而且有些事真不该当着外人的面讲,何况这帮外人还是自己儿子的好朋友。”
赵凌云叹口气,摆出一副沉着老练的表情。
“你看看,你又来了,你太爱在细节上吹毛求疵了,你这么分析,我只感觉他们家亲子关系良好,毕竟张秦从头听到尾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再说本来女生脸皮就薄,父母的语气和态度有些差别也是正常的。”
夏侯信知道再辩论下去毫无意义,便岔开话题聊了些琐碎。好友习惯了他这种随便转移重点的聊天方式,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做勉强,顺着他另起的话头接了下去。二人到了分别的路口,赵凌云把剩下的半包薯条放进夏侯信自行车前的置物筐里,说道:“我不知道你在瞎琢磨什么,但是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时间倒不回来,你想那么多没用,别折腾自己。”
“道理我懂,可你这是干嘛?”少年一指置物筐里的薯条。
“本少爷心疼你给你拿去当夜宵的。”
“谢谢啊。”少年干瘪瘪地吐出三个字,对方狡黠一笑,把校服外套里面的连帽衫帽子扣起来,一只脚踩上了踏板,一副准备闪人的架势。
“明天见!”他捏了把夏侯信的肩头,骑车扬长而去。
这天晚上夏侯信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仍住在搬家前的那个小区,电梯出了故障,他只能爬楼梯回家。他气喘吁吁地一路来到九楼,不知怎么回事,无论他继续往上多少层,墙上的数字标记始终只有“九”,他似乎陷入了一个空间循环的怪圈,永远到不了十楼。他莫名其妙,于是尝试调头往下走,这次他看到的终于不再是“九”,而是遵循正常顺序的“八”。他镇定了一下,返身继续上楼,然而情形丝毫没有变化,墙上始终是那个毫无生气的数字“九”,他居然卡在这一层上不去了。
醒来他感觉胸腔里闷得慌,梦境既可以治愈创伤,同时也会加深某些原本不起眼的心理阴影,使之从里意识的层面浮现出来。其实在和赵凌云说起改名原因的时候,他保留了一些话没有讲,那就是现在他对这件事本身并不认同,他甚至还有点后悔。这个梦将他心中的懊恼和迷茫无限扩大,终于显眼到引起他的全神注意。兄长给他的影响太大,即便这个人离去多少年,这种影响仍旧在他身上持续扩散。日记里所有消极意味的诗歌词句,记忆当中那个成天闷闷不乐的少年,他似乎给自己添加了太多负面信息,导致他只要一提到兄长,心情便自动冷下去一大截。他其实完全没必要伤感,搞得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一份交代。爸妈的话里至少有一半踩到了关键,他在兄长的问题上反应过度,并且将这件事无意识放大成了一块心病,这种心病导致他在很多事情的选择上忽略了原本的自己,他努力赢得肯定,心里依然空虚,好比他讨厌八面玲珑,却还非得成为处事圆滑的人。
当然,人在成长过程中必定发生变化,赵凌云说他小时候更活泼也未必是真,但他现在有点好奇自己以前到底是哪种人,或者说真正的他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终于摸清性格中的割裂面,也承认了必须为之担责的原因,接下来的问题是他能否摆脱无端往心头添堵的习惯。即便身边不缺带动他体验生活乐趣的朋友,他仍思索着是不是需要修补一下自己性格中的弱点,至少让他不用活得这么别扭。
他想起不知在哪儿读过,人心唯有空空如也才能容纳万象,这出处不明的句话倒是替他减轻了一些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