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的压轴节目,是由李新宇和此前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手合奏巴赫的作品,男生指尖下清冷沉稳的钢琴与女生热情悠扬的小提琴相得益彰,一曲终了,台下的掌声长久不能熄灭。
原本夏侯信打算演出结束之后找同桌好好聊聊,出于礼貌,他应该诚恳表达一下称赞,没想到这人一谢幕就完全投入到各种社交场合之中,他一直等了很久都见对方没有要闪人的意思。时间不早了,他只好决定至少先把身上的正装换下来,其余事宜再作打算。按照李新宇之前的交代,他给那位刘阿姨打了电话,请她将自己本来的衣物送到酒吧门口,然后尽量低调地溜进洗手间换装。
他套上宽松的短袖T恤,正小心整理问同桌借来的白衬衫,忽然感觉裤兜中的手机一阵猛烈震动。偌大的洗手间内只有他一个人,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把他吓得浑身一哆嗦,衬衫几乎脱手。少年心有余悸地掏出手机一看,发现原来是今晚音乐会的主角,他按下接听键没来得及开口,那边的人直接劈头问了句你在哪儿。
“我在厕所换衣服呢,你事情处理好了?”他用肩膀顶住耳边的手机,腾出双手表演凌空叠衬衫。
“差不多吧,”李新宇嘲讽似地笑了一声,“你干嘛换掉?我觉得你挺适合正装的。”
少年对着厕所单间的门板翻了个白眼。
“谢谢大神夸奖,可我不能就这样回家啊,”他说,“我马上出来,你现在什么打算?”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洗手间最外面的门被人推开,安静的房间里随之响起一句干瘪瘪的“换衣服”。
台上光鲜亮丽的天才演奏家,下了台换上私服却与普通中学生无异,而且这位普通中学生竟然还得自己骑车回家,夏侯信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你怎么不跟你爸妈一起回去?”少年想起什么,又改口问,“等等,之前你主动去打招呼的那两个人是你爸妈吧?”
李新宇如同看白痴似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
“那你现在一个人走掉没关系?”
“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没空搭理我,”同桌耸耸肩,“再说又不是三岁小孩,回个家都得人陪吗?”说到这儿,他忽然阴险地笑了一声,又道:“夏侯哥哥,如果你怕黑的话,我可以送你回家。”
夏侯信啧了一声。
“你钢琴可以弹得那么温柔,怎么嘴上就从来不积口德呢?”他提了提肩膀上的挎包带子,“你家往哪个方向?”
“干嘛?”
“我只是确认一下我们分别的最佳地点而已。”
“你刚刚是在夸奖我吗?”
“啊?”
“你说我钢琴弹得温柔。”
少年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大神,你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你再喊我大神,我就叫你夏侯将军了。”李新宇突然说。
“这个名字威胁不到我。”
“是吗?为什么赵凌云每次这样叫你的时候你都一副无比嫌弃的表情?”
夏侯信愣了愣,没料到同桌居然会关注这种毫无意义的细节。
“你今天话有点多啊。”他模仿起了对方惯用的傲慢表情,却只遭到原作者无声的视线鄙视。
两人一路互相挤兑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几个路口。接近市中心的繁华地带,街上的行人也多起来。他们即将到达分别的地点,耐心等待最后一趟红绿灯。
“这个路口的绿灯短得要命,自行车还好,步行的话经常走到一半就换灯。”夏侯信单手扶住龙头,小小地伸了个懒腰。
“你颈椎有病吗?声音好响。”李新宇用下巴一指对方后脖子的位置。
“不会吧?我都没听见啊。”
“逗你的。”
少年啧了一声,交通信号灯适时地跳转为绿色,两人便随着人流骑车往前而去,在马路对面道过别,随后一左一右各自回家。
准毕业生们结束补课时,其他年级的暑假已经过去了一半。时值炎热盛夏,夏侯信也没什么欲望出门,白天呆在家里写作业打游戏,熬到傍晚才偶尔跟朋友们相约打球。赵凌云不知哪儿来的动力,居然在这种季节选择去东南亚学习潜水,夏侯信看着朋友圈照片里那个晒得黑光满面的少年,即便隔着手机屏幕他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至于苏榭,夏侯信倒和她经常互发消息聊天,少女遇到家里矛盾心情低落时,也主动给他打电话。这样日渐密切的交流,使得苏榭开始频繁成为夏侯信梦中的主角。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陷了进去,表面上却依然故作镇定地与对方聊天。这种割裂感不好受,然而也促使他成功填出了人生中第一首七言绝句,诗云:
把酒相思醉满楼,青烛长泪几分流。
天涯自古红笺误,惟借夜雪换白头。
他将全诗发给苏榭,女生大加赞赏,感叹说“青烛长泪”是极好的意象,还俏皮地问夏侯相思从何而来。少年搪塞解释是下笔连篇,全靠瞎编,好比在这势头逼人的夏季,只有写点“夜雪”这种凄冷物象,才可以缓解高温带来的焦躁感。
他以为暑假就这样毫无起伏地过去,直到某天,他正长手长脚平躺在地板中央舒舒服服吹空调,母亲一通电话打过来让他帮忙送点东西去医院。
这天正好是她一位急诊科朋友的生日,原本她打算带盆花提前放到对方办公桌上,好让那位朋友接班时有个惊喜,没想到上班路上因为堵车就完全将这事忘在了脑后。
夏侯信听完内心啧了一声,遗忘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反应当事人并不重视这件事。不过他没法,只好答应这就出门买花,并承诺一定赶在四点朋友上班前送到办公室。少年挂断电话,望了一眼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心情瞬间沉入马里亚纳海沟底部。他换好衣服,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按照母亲的交代,他去花店选了一盆红掌,寓意大展宏图,然后就那么傻不愣登地抱着这盆极度吸引视线的鲜花穿行于医院急诊科大楼,沿途跟超级玛丽吃金币似地持续不断迎接各类异样眼光。他相当无语,他以前只听说给做生意的人送红掌,不知道医护人员竟然也属于此类景观植物的目标群体。他一路犯着尴尬症,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看起来没那么忙碌的护士打听了一下母亲那位朋友办公室的位置。他将红掌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留下临时写好的祝福卡片,然后才松了口气,反身回到连接急诊室的主通道。正巧一趟救护车刚刚抵达,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有条不紊赶往位于走廊另一头的手术间。他对生死比常人感触更深,所以一直以来也比较排斥医生的工作,他见前面忙成一团,就加快脚步赶紧开溜。他一路光顾着速度,经过创伤处理室都差点撞上一个从房间里出来的人。他条件反射地连忙道了句歉,接着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李新宇。
“你这是?”他指了指少年打满绷带的左前臂,对方脸上却是一副冷漠神色,好像视野焦点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他正要继续追问,一阵手机震动打破了沉默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