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级教研组在走廊另一头,不知是不是上面有意安排,办公室靠近厕所,虽说大体没什么异味,但堂堂教研办公室出门左转便是人来人往的茅坑,这种安排多少有点奇妙。夏侯信曾被家长模样的陌生人逮住询问教研组位置,他指了指走廊尽头墙上区分男女的金属牌标志,淡淡地说,您看见那洗手间了吗,办公室就在它隔壁。他一度觉得,学校此举唯一的好处仅仅在于方便嗅觉灵敏的老师守株待兔清查吸烟男生,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二年级的隐藏烟枪陆续转战其他楼层,本年级主任洋洋得意吸烟人数减少的同时,其他两个年级的老师却无比头疼监视死角徒增的烟蒂。
胖墩领着他走到自己办公桌边,从乱七八糟的书堆里抽出一份文件。夏侯信快速瞄了一眼纸张抬头,白底红字赫然写着“辰州市第二高级中学关于开展第七十六届春季运动会的重要通知”,他立刻就知道班头要跟他谈什么了。因为运动会年年都在此时举行,他对于这项任务早有心理准备,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唯一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这种事从来都是学工办老师直接通知到学生会里,没想到这次居然改由班头下达指令。
胖墩把文件交到少年手里,说早上去学工办有点事,就顺便给小林老师传传话,交代这运动会要好好办,有什么疑问随时去找学工办商量,以及今天小林老师还有别的安排,就不参加例会了。听说话唠缺席,夏侯信心里大喊了一声yes,脸上却是标准的公关笑容,满口答应说没问题。胖墩满意地扬了扬眉毛,进一步叮嘱他认真主持例会,这个周的纪检卫生考核表照旧收上来,会议一结束就交到学工办。夏侯信连连点头,胖墩又唠叨了几句便要放他回教室,少年转身正想走,班头忽然一拍脑门哎呀一声,连忙叫住他:“对了,你们那个成人礼的策划案写好没有?”
啧,哪壶不开提哪壶。
“马老师一直问我,你也好催催下面的人。”班头接着说,少年摆出令人信服的客气笑容,说今天就能交给马老师审核,对方听后不由赞叹他办事得力。
出于心虚,夏侯信提溜着赵凌云借午休时间修改策划。为了给这老不正经的副主席施加点动力,他慢悠悠地说在班头那儿碰到马秃头,已经当面答应对方今天之内将策划案上交。赵家少爷勃然大怒,连骂带揍地将他数落一通,说什么卖队友的当心遭天谴。夏侯信心说你居然有脸骂我,表面上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作任何辩驳。赵凌云拿他这种态度最没辙,只能老老实实翻出策划书埋头研读起来。少年注意到字句间已有少量批注,心道看来这人却也提前下过功夫。见目的达到,他准备回自己座位以免妨碍副主席刻苦钻研,就这么一起身的功夫,视线顺势移向窗外,他注意到先前阴沉的天色已陷入完全无法好转的境地,空气变得粘稠,一两只麻雀掠过教学楼上空,飞行中少了平日的活泼,似乎连它们都急切归巢。
一场大雨蓄势待发,他想起梦里无尽的水声,心情顿又灰暗下去。
雨是令他敬畏和胆怯的意象。他在十岁那年一个滂沱大雨的日子,目送兄长的骨灰入土为安。为了纪念,他舍去自己的本名,和兄长一样单名一个信字。他以为这样,便是代替亡人活着,替他熬过遥不可及的漫长人生。
话若说到这里,夏侯看起来就是一个平凡的、思念兄长心切的少年,和同龄人似乎没有太大区别,然而只要有人追踪他的成长经历便不难发现,兄长亡故带给他的影响已经深深刻入骨髓,这种影响并不仅仅缘由离去本身这部分事实,更在于逝者残酷的离去方式。他至今认为,兄长是缺乏关爱,活得孤寂无援,所以才在人生还未完全展开的年纪自行结束生命。因为这场毫无征兆的自杀,他的心脏像是被人强行剜去一勺,找不到任何事物重新将其弥补填满,也许这一辈子都将背负着这种空虚感生活。他从来不敢全身心投入任何快乐的场景,不论眼下气氛多么融洽美好,总有结束归于平静的一刻,随之而来的失落是他绝对不愿体验的。他告诫自己,如果从来没有得到的话,就不必担心失去了。之于生活中的种种事件他始终保持中立态度,与外围谨慎划清界限,故作无关痛痒地活到了十七岁,在这个本该满脑子恋爱与理想的年纪,他整天思考的却是生存的意义。
思维正在肆意游走,前排的人转过身,指了指策划案里的开场词,说要读一读自己的修订版。难得赵凌云对工作这么积极认真,夏侯信简直求之不得,于是欣然答应。只听这个似是练过播音腔的少年一本正经念道:“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今天我们集合在这里,是为了庆祝一个特殊的节日,这个节日属于高三年级全体同学,它标志着同学们长大成人,即将面临人生新挑战……”
“即将面临人生新挑战!”苏榭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赵凌云啧了一声,瞪眼看着她和女伴边笑边往这里走来。少年冷哼一声,假装老沉地点着手指骂道:“横眉冷对千夫指,看你横行到几时!”不知他是不是故意背岔诗句,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和“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进行了交叉加工,两个女生顿时乐了。赵凌云懒得理会她们,将手里的纸头拍到夏侯信面前,道:“得,主席大人,这隔墙有耳,还是劳您自个儿费眼瞅瞅吧。”
少年拿起策划书,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这百来字的台词。说实在的,赵凌云这修订版还不如原版,至少原版里还有那么些可取的文采,经好友这一搅和,鸡胸脯上本就不多的皮肉也没了,可直接弃之。
“青蛙,这是你写的?”苏榭凑过来,一边问着,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同桌手中的A4纸上。
“不然呢?”赵凌云一脸高深地耸耸肩,大有成竹在胸之感。
“夏侯,让我来改改吧。”苏榭说着,手已经从笔袋里找出了铅笔。夏侯信知道她擅长文学,便将开场白递了过去。少女接过来,略一思忖,提笔修改起来。赵凌云好奇地凑上前,他的位置正好是反向阅读,估计觉得角度别扭,他索性起身走到苏榭旁边,低头去看少女写字。
有人说字迹能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也有人认为字迹优劣与人内心的修为程度挂钩,若这些说法成立,那么苏榭大概就是那种心思细腻一丝不苟的人。她这一手字并没有练习过书法的迹象,倒也不至受传统规矩约束,起落笔势磅礴流转,运笔细致如玉,心手相应,间架结构的安排颇有些北宋大书法家蔡襄的端庄遒丽之风。
夏侯信侧着头,心中默念少女写出的文字: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在这清风飒爽万物复苏的季节,我们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节日。这个节日标志着成长和独立,也标志着同学们即将迈入人生新阶段。在这天,毕业生同学们应当相互击掌庆祝,而事实上,这一天更属于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将经历这美好的弱冠及笄之时,从呱呱坠地到轻狂年少,十八年的生命载满了梦想与希望,成年后,我们的肩头更多了一份责任,不仅仅是对自己,也是对家人朋友和这个社会的责任。这是值得庆贺的一天,也是值得我们永生铭记的一天。
比起赵凌云的拙笔,这已是极好的开场白。唯有其中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少年的眼,他微微皱了皱眉,只听赵凌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个及开到底什么意思啊?”
“这个字念笄,”苏榭用铅笔头戳了一下男生撑在桌沿的手,“一看就知道你肯定还没背昨天新学的文言文。”
“背是背了,我一直以为念‘开’来着(他假模假样叹口气),小的愚笨,哪儿比得上苏门四学士的苏大螃蟹……哎哟!”男生话还没说完,腹部就挨了女生一拳头。
夏侯信有些羡慕地看着友人拌嘴打闹,这样无忧无虑的人生,兄长和他都望尘莫及。兄长自杀那年只有十七岁,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事也还没做,凭什么这些活得自在的人便可以傲慢地说,成年之日是每个人都将经历的呢?
“夏侯,你看怎样?还有什么需要改改的吗?”苏榭忽然转过头来问那个独自发呆的少年。
“我觉得很好啊,早知道之前的晚会就都找你帮我们写串词了,”他微微一笑,“我再补充点官腔,你不会介意吧?”
开场白当然不能全任你们玩小文艺,与会领导和赞助商还是得跟进介绍的。
少女点点头,男生便提笔写了一两句官话,然后问赵凌云剩下的部分有没有过目。
“过了过了,不仅过了目,还过了这儿。”好友指指脑袋,意思是自己已仔细斟酌过。
“青蛙脑容量那么小,智商够吗?”
“苏螃蟹你快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