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无法阻拦地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几天,夏侯信明显感觉到赵凌云疏远了自己,下课时好友不再习惯性转过来找他聊天,放学铃声一响就跑得没影,篮球社的固定社团活动时间也无故缺席。少年心中很是不安,却被迫必须在人前摆出冷静脸,比如参加礼拜五的学生会例会,听到部长们对赵凌云的冷嘲热讽都得装作充耳不闻。在学工办老师组织下,他们选出了一个代理副主席,夏侯信跟那人并不熟络,只是木然地与对方互说了些客套话。
其实剩下的时间根本没有太多事情要忙,代理副主席也只是名义上让学生会看起来完整而已,并不具备任何实际意义。夏侯信有些头疼地看着一群人各自打趣,感觉他以前如鱼得水的圈子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虽说他在自己的事情上有些虚伪——比如努力塑造优秀的外在形象——但他并不是那种向往权力或者热心打通各方关系的人,他之所以进入学生会,仅仅为了改写兄长的人生,他使用着那个人的名字,好比自己的灵魂里有一半属于那个人,只要他不断获得成就,就是将关注与赞扬补偿给真正的夏侯信。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假如他没有进入学生会,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他还可以安安静静地体验一下飞逝的时光。
生命就是这世上最大的悖论。
礼拜六他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已是午饭时间,他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胸腔中涌上奇怪的感觉。
你身边总是存在这样的人,你不看好跟他的友谊,你也很少真正关心过他的一切,可你们却常常在一起,比如打游戏,比如上体育课,比如一起回家,他用冰镇可乐贿赂你以便可以抄抄你的作业答案,你知道他喜欢谁,在食堂爱点什么菜,自行车钥匙习惯放在挎包侧面的口袋,这种熟悉度,致使旁人都认为你们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事实上你十分清楚,你们看起来如此亲密,只因为他习惯事事依附于你,你极少主动为这段友谊提供运转下去的养分,长久以来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享受姿态。直到有一天,你们之间忽然出现了一道罅隙,流言蜚语由其中喷涌而出,联结作网,形成无边无际的空气墙。你眼见对方直往后退,深知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却又拉不下脸分析对策,似乎你对于挽回情谊这件事缺乏足够的动力。这时你才彻底看清,你心中那股莫名的伤感并不源自你们中间的隔阂,而是行将消失的那种自己被人需要着的成就感。
他啧了一声,翻身还想睡,却听见家里人敲门叫他起床吃饭。
他一般不会睡到这么晚,父母以为他学习太用功,母亲就在饭桌上唠叨起熬夜的各种坏处,还叮嘱他不可再这样下去。他随便应付了几声,听着这番完全不着重点的啰嗦也没什么胃口了,快速扒拉完几口饭躲回了房间。他一进屋,就注意到桌上手机的短信提示灯一闪一闪,他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张秦发来消息。
——学长,下午三点市体育馆,约不约?
他正烦闷无比,又没什么心思学习,他知道学弟这是喊他去打球,于是赶紧回了个“约”,转身去取衣柜里的运动服。
他原本以为张秦能叫来的不过就是以前经常一起玩的人,却完全忘记某个少年也属于这个圈子。所以他看到赵凌云的时候难掩脸上的惊讶,傻愣愣地问了句你也来啦。赵凌云似乎料到他的出现,平静地点了下头,然后便自顾自和旁边的人说起正在开打的NBA季后赛。好友仍像往常一样主导话题,夏侯信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评论骑士对公牛那场比赛的压哨三分球,心中不由一阵郁闷。他知道好友刚刚对自己的问话作出回应,纯粹只是装装样子,毕竟都答应出来打球了,总不能还当面板着脸。
夏侯信揉了揉太阳穴,尽量镇定地加入周边的谈话。
因为有人临时缺席,清点人数后男生们只好玩起了三对三。他们按猜拳分组,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开玩笑,夏侯信和赵凌云分在了同一个组。如果还是以前,两人肯定要互相击掌庆贺一下的,今天既没有击掌,在实际配合中夏侯信有好几次都跟赵凌云的节奏不符,两人之间曾为篮球社全员称道的默契度分崩瓦解。另一个组员相当恼火,在一次因传球失误错失三分之后都差点爆粗口,好在张秦及时出来打圆场,以几句俏皮话化解了场面上的尴尬。
赵凌云嘻皮笑脸地跟队友道歉,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夏侯信。后者只是掀起上衣角擦了擦额头的汗,面无表情地将食指插入护腕和皮肤之间,沿着腕关节走向画了个圈。赵凌云清楚,这是好友平复紧张心情时的惯用动作,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应该上前拍拍好友的肩膀,用眼神给予精神支持。而此时他只是装作没注意,全身心投入到下一轮攻防战之中。
好在两边各自不相上下,一边进球另一边必然迅速补回一记,到最后也没人在意比分了,年轻人们只是单纯享受运动的乐趣,这才使得篮球社黄金搭档的失误显得不那么重要。
晚饭时间,一行人听由张秦推荐去附近一家日料店吃饭。其间张秦总将话题抛给闹别扭的两位好友,似乎对于二人之间的隔阂毫不知情。夏侯信心中的哀叹风起云涌,表面上却强作镇定一一应付下来,毕竟赵凌云也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自然神情。两人都是社交高手,装模作样的能力仿若与生俱来,眼下这点尴尬场面各自都还顶得住。
回家路上,夏侯信总算是瞅准机会将赵凌云单独叫住。那个少年正要进地铁站,听见后面好友的声音,懒洋洋停下脚步,侧过脸不冷不淡地看向对方。夏侯信见他完全没有要主动开口的迹象,只好硬着头皮咧开嘴角笑着说一起回家。赵凌云略一点头,也不等好友撵上自己,转头继续走路。二人之间距离并不远,夏侯信三两步赶到了他身边,不巧的是他们正碰上列车进站,一大群人自出站口涌来,要在这种时候逆流下台阶本身就很困难,并排走就更不可能,夏侯信不多时便落在好友身后,一步一挪艰难地向前移动。
他想起去年暑假赵凌云骨折做完基础治疗刚出院,非要带他穿过大半个城市去吃某家著名的苍蝇馆子。好友手上打着石膏,逞强似地抢先在人海里开路,一边挤一边开玩笑说,果然还是外面好,在病房困着虽然有人伺候,但是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成天就跟护士医生大眼瞪小眼,呆久了真会憋坏。
夏侯信注视前面人的后脑勺,不由有些感慨,他以前觉得赵凌云不是那种会在小节上斤斤计较的人,一直以来自己的心态也相当随便,这下演变成这种局面,就算心里不肯承认自己与对方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少年突变的态度还是令他颇感沮丧。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两人之间就会像这样冷淡下去了,原先自己的生活都是因为赵凌云的存在才使得各种场面切换自然,看上去也不如最近他所经历的那么难堪。如果他们肯好好谈一谈,兴许还能在一切变得更糟之前挽救一下。尽管夏侯信也不是特别清楚少年到底在跟什么闹别扭,难道赵凌云嘴上说不在乎副主席这个职务,其实心里却很珍惜吗?他想着,见对方已经离自己有差不多两三米的距离,下意识就想跟上去,压根儿不记得自己还在台阶上,于是径直向前迈了一大步。在他意识到什么想要收回步子的时候已然太迟,这一脚下去正好踩到台阶边缘。他重心不稳,整个人哎呀一声就向后倒了下去。
如果你曾在人来人往的台阶上摔过跤,那么你肯定能理解夏侯信此时的心情。
无数目光在瞬间投射过来,这种速度,丝毫不亚于将磁铁置于小铁砂当中时,所有铁砂前仆后继飞身贴上磁石的效果。愤怒,疑惑,惊讶,埋怨,责备,少年感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烫,窘迫得恨不能立即隐身消失。
因为前后左右都堵着人,他这一下倒是没有滑出去太远,而且失衡瞬间他的身体条件反射般缩了缩,使得他一米七三的个子倒在人群里没有引发可怕的多米诺效应,只是屁股和手掌却硌得生疼。四周一片骂声,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他看到对方腕关节上那串眼熟的佛珠,心中一暖,搭上手借助好友的力量将自己拉起来。
“你今天是不是没带脑子出门?”赵凌云揶揄道。
夏侯信注视好友懒洋洋的表情,那嘴角明显还有憋笑失败留下的破绽。难得这家伙几天以来第一次对自己露出轻松神情,少年的胡思乱想随之退去,一个清晰的念头浮上脑海。
“好像是忘在家了,”他揉了揉后腰,借以缓解屁股上的剧痛,“要不你跟我回去看看?”
眼前的人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买了新游戏。”少年接着说。
“嗯?”
“COD。”
“……”
“前段时间刚发行的那一代。”
赵凌云不作回答,只是捏了一把他的肩,转身掏出交通卡刷卡进站。见那张脸上又浮现出往日的不正经,少年自嘲地笑笑,然后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