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来的时候看见她红着眼睛，感觉好像哭过了。”
少年这才想起母亲当时的情绪状态，不由内心长叹一声。
“我们吵了一架。”他耸耸肩。
“严重吗？”
“算不上吧……”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感觉好像十七年的遣词造句都白学了。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使得张秦以为他还要接着往下说，于是也不做声，耐心等待学长开口。
夏侯信觉得让外人知道这种事多少有些窘迫，何况再回忆细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确实反应过度，一阵懊悔不禁翻涌上来。他一直认为把发怒的样子展示给他人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可是在爸妈面前他这种顾虑会小很多。当然，与血气方刚的同龄男生相比，他的确极少与家人起争执，即便有了矛盾他也顶多不说话打打冷战，如此一来，他偶尔的突然发作更令人无法防备。少年沉默着犯了一阵尴尬症，而后词不达意地说道：“其实也还好，她就是老爱想太多。”
“不会跟你昨天请假有关吧？你生病了吗？”
这个既不同班又不同年级的人居然知道自己请了假，少年一愣，随即怀疑是不是赵凌云多嘴说了什么。张秦见他满脸诧异，便解释道：“我昨天碰见赵凌云学长，难得见你们不是一起回家，我就问你去哪儿了，学长说你请假没去上课。”
缺席课程与学长家的矛盾存在关联，夏侯信暗自惊讶学弟的敏感神经。他犹豫了几秒，慢吞吞说道：“并不是，我没生病。”学弟听罢挠了挠头，笑着说了句好吧，神情中强压下去一片好奇，很明显，他想进一步询问详情，但又唯恐犯下打听私事的嫌疑。
夏侯信暗自叹然。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大致可以为张秦描出一副人格肖像。学弟头脑聪明，习惯将心比心，而且因为从小带着妹妹，性格包容大度，心理也较同龄人成熟，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着夏侯信极度缺乏的乐观豁达。夏侯信知道自己活得太消极，却无法凭借内在力量摆脱固有的思维模式，因此他对于外界环境中天生乐观的朋友充满了好奇，比如赵凌云张秦之类，他甚至认为跟他们相处久了，多少能够从源头上改变自己，好让他学会如何像个正常人活下去，矫情一点形容，这些人便是无形提醒他要积极快乐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即便赵凌云经常给自己添麻烦，夏侯信亦无数次感受到他与对方只能当当场面上的哥们儿，他也不愿彻底将赵家少爷划出交往圈。在这帮天生乐观的朋友当中，学弟明显更贴近他心目中关于挚友的定义。张秦偶尔会拿一些人际关系的疑问找他商量，二人顺便也简单探讨人生和未来。这种深度的交流互动极少在夏侯信与其他人之间发生过，可以说，张秦是他重新学会信赖关系的一道窗口，尽管见面次数不及同班好友频繁，他仍倾向于跟学弟吐露内心真实想法。他见张秦对自己的事充满兴趣，犹豫着是否应该就此坦白心中最大的秘密。长久以来他从未跟谁谈起过关于兄长的话题，一方面他不愿意将自己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消极态度示人，另一方面是由于他始终对朋友存有戒心，这种戒备并非出自恶意，而在于他的过度谨慎，他害怕打开真心，亦不相信旁人能够理解自己，况且随便就这样将心事交予他人分担反倒有可能给对方造成麻烦。而从张秦身上，夏侯信不止一次感受到对方愿意参与自己人生的诚意，他好像不应该辜负这份善良。
斟酌再三，少年打定主意，定了定神，缓缓说道：“其实昨天是我哥的忌日。”听者神色稍一收敛，下意识也正襟危坐起来，问：“所以你去祭奠你哥了？”
少年点头。
“那，你是因为这事跟阿姨吵架？”
“差不多。”
张秦疑惑地问了句为什么。
“我和爸妈清明节就一起去过，他们觉得忌日没有纪念的必要，所以一直反对我在这天扫墓，今天我妈提起来，我忍不住就跟她吵了几句。”
“我不懂，”学弟摇头，“他们为什么反对啊？”
“他们认为这说明我还放不下我哥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一直不太喜欢我哥。”夏侯信解释到这儿，对方好奇地追问原因，他于是叹了口气耸肩表示不知道。
气氛沉下去几分，屋子里静德几乎可以听见少年们的呼吸声。张秦大约为了缓解氛围，又打开糖果盒子往学长面前递过去。
“他们的回避态度可能跟我哥的去世方式也有关。”夏侯信从沙发里挺起背，单手摊开迎上对方给自己倒糖片的动作。
“我记得你说是车祸？”张秦晃了晃盒子，一粒糖片随即落入学长手心。夏侯信将视线从糖果移向眼前人的方向，神情淡漠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车祸。”他说。
正要往自己手心倒甜食的学弟显得有些意外，手上的动作不由停下来，见对方又往手腕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眼中的震惊神色顿时蔓延至整张脸。
“我那天放学打开门发现我哥的鞋子摆在玄关，心里还奇怪他今天怎么那么早回家，我喊了几声没人应，就直接上二楼去他的房间找他，”少年心平气和地叙述道，“他一般关着房门都是在写字看书，所以那天我也毫无防备直接推门进去，看到他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往自己手腕上割那么多口子，他需要对人生仇恨到怎样的地步，才能这么彻底又利落地去死呢？”
张秦眉头微蹙，所有安慰的言语在此刻都失掉了效用。
“抱歉，我还没对别人讲过这件事，内容好像太阴暗了点。”叙述者耸了耸肩，随后把糖片塞进嘴里，那适度的甜味沿味觉神经向上感染爬升，缓解着大脑提取沉重记忆之后产生的副作用。张秦把糖果盒子合上，摆手叹息道：“我完全看不出来你遇到过这么糟糕的事。”
“经历又不会写在脸上，”夏侯信重新陷入柔软的沙发靠背，“而且像我这么虚伪的人，大部分时候你们看到的都不是真正的我。”他说这话时明显露出开玩笑的神情，学弟听完直摇头，说：“我从来不觉得你虚伪。”
“表里不一还不叫虚伪？”
“没有人表里如一啊，何况你的表里不一根本伤害不到其他人，你那种程度顶多叫客套，”张秦忽然咧开一个浅笑，“连我跟臻臻之间也有无法与对方共享的秘密，但这种隐瞒并不影响我们兄妹关系。真要算起来的话，剥开了外表的大家都会吓人一跳吧。”
夏侯信感觉有道理，微微点了下头。
的确，一直以来他太过关注自我，遇事也只会苛求自己，很少将精力放在平等剖析旁人身上。他始终追求自我完善，想要在本我与表象我之间找到平衡点。他总觉得是他不够擅长处理这种内外差距才导致他活得沉重，现在看来，似乎根本原因在于他对极端完美向往。为什么一定要在保持着阴暗本我的同时又严格设计表象我，以赢取所有人的认可呢？他不希望本我改变，却又厌恶本我的现状。他啧了一声，意识到了一些从前不曾考虑过的东西。
张秦见他再次陷入沉思，神情严肃堪比往常的大会发言，不由上前捏了把对方的肩，笑道：“别总纠结不重要的小事，人嘛，活得轻松自在才痛快！而且就算哥哥不在了，你不是还有自己的人生要面对吗？”
少年心头一暖，爸妈曾表达过类似的告诫，他只当是毫无留心价值的耳旁风，同样的意思从朋友嘴里说出来，却比任何长辈的悉心教导还要具有说服力。
然而，自己的人生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呢？像是一段已经被事先设定好，完全没有按照本意进行过的游戏存档，在错过了影响剧情发展的关键节点之后，缺乏经验的玩家还能挽回损失，重新更改故事走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