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真如某位前女友形容的那样,永远学不会谈恋爱。
第一眼看上去他可能不够帅气,而当他微笑或者说起话来,那种孩子般阳光气质总令人心动,他几乎没什么脾气,心思细致,懂得照顾人,凡事习惯站在对方角度考虑,学习方面或许不够出众,但运动场上的他绝对属于旁观者无法移开视线的焦点,这样的他在不少异性眼中都算得上最佳的男友人选。然而不知是不是命运故意拿他开玩笑,他的感情经历从不顺利。
初中时代第一次恋爱,奉献出包括肉体在内的所有,最终对方以喜欢上别人为由分手。高中他抛弃一切凡念,只在女生堆中路过穿梭,从不带走一片云彩——尽管当时有声音责备他玩暧昧,他权当没听见不知情。大学就读于海外,爱情观念入乡随俗般逐渐开放,换女友如同换剃须膏,坚持不过半年,道别时无论对方何种国籍,均无一例外表达同一个意思——你很好,只是我们不适合。
两年前他再见高中时期某位同班女生,他原本小小地期待过她仍心心念念牵挂自己,却犹如做梦般意外结识了对方的男友。
张秦和魏安妮。
原本有可能写在孔明灯上的一对名字,竟然随着飞逝时光更换了男主角。
他无比落寞,因为他渐渐意识到,时至今日仍不肯放弃他的竟然是曾给自己留下最深阴影的人,他的青梅竹马,那个连爸妈都相当看好的女生。他内心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淡,他愿意重新拉起那只手,只是他害怕付出后再次被判出局。如果初恋没有遭遇毫无征兆的无疾而终,他或许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被丢弃的经验,也不会因为一次次碰壁而在没人注意的地方酗酒抽烟。
他在国外学会了独立,同时还有大部分成年人都具备的心事重重的能力。这种能力几乎一度吞没他,特别当他即将搬去新城市,和那位令他恐惧又在意的女生共度一晚之后,自责潮水般涌上来,导致他差点在离别的航班上失声痛哭。
他当时只想伸手最后一次拥抱,不料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他仍抵挡不住对方甜腻体温弥散而出的诱惑。
高铁义无反顾奔向目的地,他神情漠然地盯着窗外瞬然流逝的景象,旧时光如耳机里不肯停歇的吉他弹唱盘旋脑海,挥之不去。
到达杭州城站已是下午五点半,张秦客套地谢绝了邻座女生共进晚餐的邀约,一个人背着瘪瘪的行李背包晃晃悠悠走向地铁站。
他一星期前联系上几位初中好友,说明自己准备去杭州的打算,随即受到热烈欢迎,但凡在外租房的无一不抢着提供食宿。就算爱情不顺心,他仍有朋友可以依赖,故人的反应令他感动,回国十几小时疲惫飞行的痛苦总算没白挨。他最终决定住在绰号为耗子的朋友家,好友表示可以去火车站接他,他不想添麻烦,委婉谢绝了对方。
他站在地铁闸口前翻出手机查交通线路,他是怀着同一发件人继续长篇大论骚扰自己的心理准备按亮屏幕的,没想到自上一条“对不起是我错了”之后再没了新消息。他愣愣地盯着干净的锁屏图片,心脏略微一沉,随后冷漠地解锁屏幕点进搜索引擎。
他正巧碰上公共交通高峰期,到达耗子租住的小区附近已是一小时后。他打过电话等朋友下楼,百无聊赖间就一直遥望街对面中医药大学的大理石招牌,苍遒有力的毛笔字体充满浓厚典雅的古典美,他暗自感叹必定出自某书法家之手,忽然,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从右至左闯入视野。
他愣了足足半分钟。
尽管发型略有改变,身材也高大不少,那人的相貌却如烙铁,刻印在属于高中时代的回忆面板上。他看着那人停在“中医大学”的“医”字前打电话,任凭对方身边路过多少学生也无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是李萧然。
他简直欣喜若狂。
一个消失多少年的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第一次拜访的陌生城市,如果这也算巧合,那么老天的确太会撰写剧本了。
接下来,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上前打招呼还是继续这样远远呆着。李萧然当年因为喜欢他而遭到家里人的暴怒待遇,被迫切断全部人际关系搬离辰州,他几乎默认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最要好的朋友,没想到一切归复平静之后竟然轮到他们重逢于茫茫人海。如果李萧然见到他,会说些什么呢?他无法想象,事实上他连自己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有些焦躁地立在原地,马路对面的李萧然仍一脸镇静地讲着电话。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横穿车流的前一秒,他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张秦!”初中好友大手一挥往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小子,好久不见啊!欢迎回来!”
虽然心里惦记着李萧然,见到与自己距离明显更近的老朋友,张秦仍难掩兴奋。
“妈的,耗子,你手怎么还那么重!”
“瞧你这话说的,耗儿爷我生而骨骼精奇,天赋异禀,能被我拍一下那可是至高无上的荣幸!”耗子打着哈哈,伸手就想去接年轻人的背包,“哎,重不?我帮你拎?”
“你可千万别碰,这里面放了三千板砖,”张秦轻轻推开对方的手,“只有天生神力的张家人才扛得动。”
耗子嘿嘿一笑,明白这是不需要帮忙的意思,于是转而招呼他跟自己回家。张秦迈步前下意识扭头望了眼中医大学,发现李萧然已挂断通话,与两三个男生像是刚碰上面一样,谈笑风生往校园里走去。
那个为朋友簇拥的背影令他释然。
只要彼此过得好,这就足够了。他如是想着,同耗子并排走向小区大门。
尽管迟到不少,张秦这天仍然与一大帮旧时老友一起吃了顿晚饭,在他微醺之时还接到夏侯信学长的电话,二人约定见面时间并简短叙了些旧,回顾往事的过程令他情绪无比高涨,他感觉自己从没这么开心过。
年轻时候尽兴玩起来都是不知疲惫的,等他终于从一堆划酒拳男生中间起身往一旁就坐休息时,手表摆出了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指针角度。因为闲着无聊,他手指哆嗦着从包里掏出手机想给杯盘狼藉的现场拍照留念,碰巧刚开亮屏幕就收到一条信息。
——秦,求求你。
他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嬉笑打闹的朋友们,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随便拿起距离自己最近的茶杯倒了些水,一边喝一边单手打字回复。
尽管大脑混混沌沌不太清醒,指尖的动作却无比灵敏。
——别哭,等我回来。
他输入完毕,听见耗子叫自己过去喝酒。他蓦然想起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介绍《阮郎归》这个词牌名来历的小短文,大意是讲刘晨和阮肇二人在山中采药时误入桃源仙境,耐不住仙女请求居住半年,下山返乡时才得知世上竟已过去十代。他这几年的人生似乎正映照了这个故事,与原作结局不同的是,他回到旧地,意外发现旧人旧事都还在最美好的时光中等待他。
不论他漂泊何处,他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他飞快按下发送,然后将手机揣进裤兜,笑着往人群的热闹中心走去。
满庭芳红起,扉外阮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