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虞北走后青晏一个人四处看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同这里有一些格格不入。更因没有相熟的人,稍一会便觉得没意思,但庆幸的是很快就开始吃饭了。
其实外头的战事正酣,但似乎也同这些达官显贵们没有太多关系。筵席仍然是摆了很多桌,席间觥筹交错,换盏推杯,一派热闹景象。
青晏受邀坐在主桌上,陪同胡增泰等一些大佬吃饭、喝酒、玩笑。可巧,段虞北和青晏坐在两对面,席间还频频看过来。当然,不是青晏一个人发现了。旁人的眼光微妙,胡增泰这样精明的人,哪里能视而不见?然后果然听他说道:
“晏晏,你过去,代我敬段先生一杯,好好伺候着。”
那语气像在打发一个下贱的妓子,当然,她是舞女,境况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青晏固然有些难堪,但迟疑了一下便笑着要站起来。然而段虞北却早她一步站起来,他斟满一杯酒,隔着桌子遥遥地向青晏致意。
“胡先生不要为难她了,这一杯还是我代她敬胡先生罢!”
这一下在座的人便觉得段虞北对青晏颇有高看,扫过来的眼神都有一些不一样了。连同青晏自己心里也很讶异。胡增泰原先懒懒地倚坐着,现在却连忙站起来,斟满酒来一饮而尽。对面的段虞北却只是嘬了一口。
吃完饭撤了酒席,按惯例开始跳舞。胡增泰大抵是真的受了伤,兀自坐到旁边休息。青晏不愿意动,也没有人来请,便坐在胡增泰旁边听他和段虞北寒暄。
“段先生什么时候回北平去?”
段虞北讲道:
“我是来上海工作的,短时间里不会回去。胡先生有什么事吗?”
胡增泰接话:
“也没有什么大事。就几句话要托付您带给段老先生,再有北方的生意也要靠他老人家多多照拂,还望您多美言。”
段虞北翘着的二郎腿晃了晃,顿了一会子才说:
“老爷子那里我是说不上话的,他不满意我很久了,所以我也是爱莫能助。但胡先生的伤我倒有几句话好说。”
青晏知道段虞北是医生,听了这话便知道胡增泰所言非虚了,果然他是受了伤。
“胡先生左胸刀口不深,缝合以后倒也没有什么大碍,要紧的是不要随意碰水,省得发炎。另外,开的药也得按时吃。”
胡增泰连连称是。然后段虞北说道:
“胡先生,那我现在可以去跳舞了吗?”
“当然,您请自便。”
段虞北转过脸,将右手的手心向上递到青晏身前来。青晏转过去看胡增泰一眼,到底是他请自己来的。看他点头应许了,青晏才把手递到段虞北的手里,和他一起走到舞池里去。
灯光昏黄,留声机放着歌,氛围旖旎。
跳舞的时候,青晏和段虞北凑得很近,但手脚是规规矩矩的,没有一点轻薄的意思。因他对自己举止端正,那么青晏便不愿意将对旁人轻浮的那一套拿出来对付段虞北,因而也笑不出来。
“怎么一句话也不和我说?”
“不知道说什么。不过谢谢段先生替我解围。”
然而段虞北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他刚才叫你晏晏。”
青晏有点错愕,
“谁?”
“胡增泰。”
青晏恍悟,是刚才在席间的事,解释道:
“我同胡先生此前见得也不多。”
段虞北若有所思地答道:
“嗷,是这样。”
然后便又不说话了。
段虞北挺高,青晏只能勉力够到他的鼻梁。其实他还长了一副好相貌,是典型北方男人的样子,轮廓分明的。嘴唇薄薄的,偶尔抿起来,却总让她想起绍越小时候的样子。
“俞小姐,现在是不是能请你高抬贵脚啦?”
青晏想着绍越便有一些出神,不当心踩了段虞北的脚。但直到段虞北的话音响起来,她才惊觉到这一点。忙忙地挪开脚,低头便先道歉,一惊一乍地像只兔子,连脚崴了一下也不自知。
“段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青晏的惊惶不是没有道理的。早些年小南国有个姑娘因为踩了客人的脚,就活活给人打死了!段虞北或许并不坏,但他到底是胡增泰的贵客。胡增泰心狠手辣,她万不敢开罪,因为她惜命!
但意外地,段虞北笑了起来。
“你这样慌张做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既然已经挪开脚了,那接着跳舞就是了。”
见青晏不搭理他仍然垂着头,又讲道:
“行啦,别垂头丧气的,我真不揍你,我看上去那样不讲道理吗?诶,你的舞和谁学的?跳得还挺好。”
青晏见他话已至此,果真不像要追究的样子,再要纠结就显得矫情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原是在小南国帮佣做杂事的,就是薪水太微薄了,养不活我弟弟。嗷,说远了,是我侍候过的小姐教我跳舞的。”
青晏讲到过去的事情,神色总是和平时不同的,此刻她低垂了头,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但一双手松开又握紧,她还是抬起头来笑得风情万种。
段虞北看看她,好久没有说话,最后才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来:
“唉。”
青晏复又陪着跳了好一会,刚才崴了的脚踝上钻心地疼,连带着手也冰凉下去,额角涔涔地冒汗。段虞北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青晏抿一抿嘴,应道:
“不碍事的,我们接着跳舞就是了。”
但段虞北却不肯罢休,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然后蹲下来,握住了青晏肿胀的脚踝。青晏动作轻微地挣脱着,但挣脱不开。
“什么时候崴的脚?”
段虞北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正经的样子,横看竖看都是医生的模样。于是青晏诚实地回答他:
“刚刚踩你的时候崴的。”
段虞北扬起头来说:
“怎么着?分明是自己不当心,还想赖给我啊?刚才干什么不说?”
青晏老实地答道:
“怕拂了您的好兴致。”
此刻段虞北已经大致看好了她的伤势,站起来深深看她一眼,然后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子,讲:
“真傻。”
接着在青晏一声克制的惊呼里,将她打横抱起来。
“你住在哪里?还是上次的那个地方吗?我送你回去。”
青晏在段虞北怀里不断推拒着,但那力道在段虞北眼里却和挠痒也无二致。
“段先生,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再讲了,还得去和胡先生作别才能走呀。”
段虞北当然不能遂她的愿。
“胡先生那里我去说,你到外面的车子上等我。”
段虞北和青晏显然引来了人们的注意,大家舞也不跳了,光看段虞北要做什么。经过他们身边时,青晏都能听到他们的低语:
“这位新贵段先生也不过是这样的路数,跟老子一样的猴急哈哈哈!”
“可不是嘛!依我看,这个女人的手段也是高明,才多久!就搭上这位段先生了!”
青晏听罢感到不快。她从不曾这样狼狈过,但也只能将头埋在段虞北的怀里,不去看旁人探究的神色,不去听旁人对他们的毁谤和猜测。
出了胡公馆,段虞北将她放在开来的汽车的后座上,转身又回到了公馆里去,走之前还嘱咐司机照料好她。
“我会很快回来的。你好好坐着,等我。”
然后他留给她一个背影,那一身黑色的西服和夜色融在一起,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