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宅偏厅之中,王操之与夫人正在用餐。
早餐依然简单,清淡白粥,外配一个腌蛋,还有几个小菜。
侍女墨菊进来的时候,六爷正夹了一箸腌菜放到夫人碗里。
看到侍女进来,贺氏放下竹筷,问:“子恒起未。”
“禀夫人,小郎君卯时初刻便起了,直嚷天气湿热,接着又在小院里打拳,叫什么太极拳,慢吞吞的,可好玩了。”
贺氏点点头,又问:“怎么不来吃饭么,一大早起来,空着肚子可不好。”
“可不,墨菊也这么劝小郎君,可是小郎君只是笑笑,这会儿又说要出去锻炼锻炼,从后院出去,说是绕着晋溪跑跑。”
“这孩儿,身子都没好利索,墨菊,你先下去,待子恒回来,你便让他来见我。”
墨菊微微一福,应了声是,便自下去了。
贺氏自顾自摇摇头,“就该怪那媳妇,不告而别,子恒年纪轻轻,一时半会哪里受得了。”
王宣之的反常行为,很自然被贺氏归为受了刺激,不停埋怨这个现在都不知在何方的新媳妇。
古人语:越中山水奇丽剡为最,剡中山水奇丽,金庭洞天为最。书圣在会稽为内史时,便已开始经营此地,盖屋圈地,王宅修在金庭山脚,背靠一挂瀑布,远远望去,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晋溪悠悠,自山左而来,缓缓流往东面,碧波荡漾,两岸鱼桑花果,尽皆是王氏基业。
王宣之不紧不慢的沿着晋溪晨跑,没跑出两里地,这一世的身体便有些虚乏了,便停了下来,散着步沿着主路往回走去。
今日王宣之特意寻了一双软麻鞋,脚感自然比不了后世的鞋子,但是却比高齿屐要舒适不少,用来晨跑正合适。
道旁两边种着夏麦,绿油油的的麦穗伴着清风摇摆,几个王家佃户已然在地里忙活,王宣之心道,今年夏麦长势喜人,再过月余便可收割,王氏拥有金庭山下数百顷的肥田,夏收一过,怕是粮仓都要给堆满吧。
王宣之正这般想着,道旁岔道中,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车青麦走了过来,一个老头子嘴里吆喝着,一手牵着牛首,一手拿着长鞭,不断约束着那头老黄牛。
这人王宣之认得,因为满头白发,被人称作老苍头,姓周,是王家的荫户。老苍头有两个儿子,大约三十来岁,都在王宅之中当差,自己则管着王家的马房。
老苍头此时少说五十多岁,古人易老,面相上看,老苍头就跟七十来岁一般。
“吁!吁!小郎君,起的可真早,这是要回宅吧。”老苍头一脸傻笑,硬生生拉住老黄牛,停在路边,让王宣之先行。
“是老苍头啊,为何割了这一车子的青麦,这些麦子不是尚未熟透么。”王宣之不解,指着一车绿油油的的青麦。
老苍头赶紧道:“这些都是给马吃的,六爷的马挑食儿,现下里天气炎热,一般草料豆子都不嚼了,偏生爱吃这田地里的鲜麦穗儿,六爷便叮嘱老奴,每日卯时去地里割些带露水的麦子去给那祖宗吃。”老苍头话里透着无奈,显然也对这般糟蹋粮食感到十分惋惜。
王宣之心中一动,倒是想起那匹挑食的马儿,记忆中,年少的王宣之最喜去骑那匹黑色大马,每每拉着父亲带着自己骑着马儿四处撒欢。
“老苍头,走,好久没去过马房,今日跟你去瞅瞅,也不知那‘乌龙’是否还记得我。”王宣之想到那匹大黑马,顿时来了兴致。
东晋时南方战马奇缺,马匹大多被朝廷军方征用,民间甚少养马,除了高门大族,一般平民百姓几乎没有养马的。
王宣之记忆中曾听父亲王操之讲过,这匹‘乌龙’来自西域苦寒之地,是天下少有的神骏。以前年幼,自然不知道这马的珍贵,现在却是不同,王宣之前世也是爱马之人,曾经也是一家马术俱乐部的钻石会员,只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一直没有养一匹属于自己的纯血马。
凭借模糊的少时记忆,王宣之几乎肯定这是一匹神驹,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一般来说蒙古马,伊犁马,甚至是哈萨克马都是有可能的。
马房并未建在王氏家宅之中,而是修在离住宅数里远的一处宽阔平地上,平地上绿草如茵,各色无名野花点缀其间,不远处晋溪缓缓流淌,一派和谐美景,极其适合纵马驰骋。
老苍头打开马房木门,自去一边卸下给‘乌龙’准备的鲜麦穗。
王宣之左右打量,马房占地约有五亩地,其中马儿倒是不多,也就二十来匹,大多为普通矮脚马,没什么好看,王宣之捏着鼻子匆匆走过。
后面一间马房单独隔离出来,大约有两百平方的样子,右边墙角铺着厚厚的干草,一匹大黑马似个无赖一般,懒洋洋地躺在干草垛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倒是一把大黑尾巴不耐烦的间或挥动却是把他出卖了。
王宣之心道,这大黑马该不是病了吧,一般马儿是不会卧倒的,睡觉都是站着睡得啊。
“老苍头,这乌龙该不是病了吧,怎么都卧倒了。”王宣之心中担心,赶紧呼唤老苍头过来。
老苍头抱着一捆鲜绿麦穗匆匆赶来,呵呵笑道:“小郎君,你却是被这畜生给骗了,不要急,我这槽草料下去,保管让这祖宗精神起来。”
王宣之不解,却不说破,便看老苍头将怀中麦穗放到马槽之中,又抽出两穗鲜麦,丢在‘乌龙’鼻旁。
只见‘乌龙’的厚鼻翼阖动,硕大的马头微动,鸡蛋大的眼睛睁开,撇了眼嘴边那穗鲜麦,张嘴一口咬了下去,上下嚼了数下,噗地一声将两根麦秆吐了出来。
王宣之差点被逗乐,这马跟大爷似得,嚣张的很啊。
大黑马这时一跃而起,跺着小碎步,来到槽前,眼见满槽的绿油油的鲜嫩,马嘴似咧开一般,露出上下几枚泛黄的大板牙。接着便埋头大吃起来,时不时还得意鸣叫数声。
不一会儿,大黑马抬起马头,王宣之伸头一瞧,靠,这马也太挑食了,只拣麦穗吃,麦秆一律不吃,这个吃法,难怪每日老苍头要割这么一车子夏麦回来喂它了,太败家了,王宣之心里暗骂,却不知道该骂这匹马祖宗,还是自己的败家老爹。
“来喽来喽,乌龙莫急,鲜麦穗来喽。”老苍头大步流星,又抱了一捆麦穗过来。
“老苍头,这喂法可要耗不少钱财,如今这‘乌龙’都被惯出一身的毛病,瞧他得瑟的,我看就该狠狠饿它几顿,看他吃不吃草料。”
老苍头拍着大腿叹气,“小郎君说的是,我曾也想这般收收它的性子,只是六爷的命令,老奴哪里敢违背,现在这般尚算好了的,之前食欲不振时,六爷带着出去撒欢,也不知踩坏了多少田地,这马忒挑食,专拣麦穗嫩芽来吃,着实浪费,现在这么吃着便算好了。”
王宣之汗颜,自己那败家老爹啊,竟然把‘乌龙’牵到外边任由它吃喝,好在王氏家大业大,还禁得起这‘乌龙’糟蹋。
神驹‘乌龙’吃饱喝足,希噜噜打着响鼻,看都不看王宣之一眼,掉头便又想躺倒草垛上去了。
“嘿,乌龙,你可还认得我。”王宣之出声招呼,没想‘乌龙’睬都没睬自己。
“喂,我这儿还有麦穗哦,要不要再来吃一点。”王宣之隔着栅栏挥动手上麦穗,循循善诱。‘乌龙’打个响鼻,磨动身子,依然不睬。
“出去溜溜怎么样?”王宣之不甘,这次大黑马倒是睁开眼,乌溜溜的大眼里面第一次出现渴望。
王宣之惊讶,这马儿果然神骏,似乎能听懂自己所说,便想打开栅栏,进去牵马。
老苍头赶紧拦住,“使不得,使不得,小郎君莫要进去,这畜生性子暴躁,除了六爷,谁进去都不成。”
“没事,老苍头,以前父亲常带我骑‘乌龙’,定然还认得我。”王宣之拉开老苍头,打开栅栏门,朝大黑马走去。
‘乌龙’唏律律的一声咆哮,顿时立在王宣之身前,如一座小山般,俯视眼前这个人类。吓得后头老苍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呼老天。
王宣之喉头一紧,一动不敢动,“乌龙,别紧张,我小时候还跟父亲一起骑过你呢,走,我们出去溜溜,这马棚里多压抑。”
大黑马平日里并未套马缰,王宣之瞧见边上就有一副,便拿着想给‘乌龙’套上,哪里料想乌龙顿时不干了,马嘶长鸣,人立而起,前蹄落地,张嘴便咬,一口咬住马缰,甩到一边去。
“额,好好,不带就不带吧。”王宣之无奈,这‘乌龙’神骏非凡,自己哪里降得住,只好弃了骑上‘乌龙’玩玩盛装舞步的心思。
大黑马龇牙咧嘴,迈着小碎步,扭着大屁股,甩着粗尾巴,自己便朝外边去了。
王宣之瞧的眼热不已,暗道一定要降住这匹野马。
出了马房,大黑马‘乌龙’如龙入海,撒开四蹄,在这片平地上撒欢,不一会儿就跑的没影了,吓得王宣之大喊,“乌龙,你去哪里啊!”
老苍头倒是不担心,“小郎君宽心,这畜生玩够了,自会回来的。”
果然,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蹄声传来,‘乌龙’如黑风刮至,又出现在二人身前。
王宣之开心道:“那边晋溪清澈凉爽,‘乌龙’何不下水嬉戏一番。”
大黑马颇通人性,打个响鼻,撒着欢朝晋溪跑去。王宣之寻了一把棕毛大刷,挽起袖子,大声道:“我来替你刷洗一番如何。”
这次‘乌龙’便不拒绝王宣之靠近,反倒有些亲昵的靠过来,一动不动地站在晋溪里。
王宣之笑骂,“你这马大爷,当真会享受。”便撩水替大黑马洗刷了起来。
早上日光渐盛,大黑马跑了一个多时辰,体表便冒出星星汗珠,阳光照耀下,闪出微红色彩。
王宣之心头一凛,一种后世极为稀少的纯血马种浮现心头,这难道便是“汗血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