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正午过后的阳光就开始变得慵懒缱绻起来，懒洋洋的打在各色行人的肩头上，映照出一片无精打采神色恹恹的模样来。
一条垂暮老狗趴在自家的酒水铺子前，一边晒着温暖的阳光一边懒懒的打着哈欠，吞吐出丝丝缕缕白茫茫的雾气。
卖酒的老张头弓着腰一丝不苟地往酒槽里添了刚打上来的甜美井水，方才小心翼翼的缓缓起身收了水桶，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将水桶放回了水井边，然后这才拾掇了腰间的汗烟袋，坐到了铺子前面的一张小板凳上，伸手摸索着老狗稀疏的皮毛，慢悠悠的抽着烟。
吞云吐雾烟云缭绕间，老张头微微合了眼睛，想趁着正午时分还没什么客人光顾的时候补个午觉，他打了哈欠，就欲沉沉睡去，反正自己身后这家酒铺是祖宗传下来的，名气远近闻名，不怕没有客人这茬。
可就在神情恍惚之间，铺子褡裢上的铃铛忽然清脆的响了一声，像是一阵风吹进了铺子里，老张头赶忙抬头一看，正看见一个一身玄衣，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已经落座在了小铺子里，向着他挥手，温和简单说了几个字：“店家，上酒。”
老张头迷糊着眼睛，却下意识的应了一声，然后便连忙起身去打酒，揉着惺忪的双眼经过年轻公子身边时，他有意无意地朝这个客人暼了一眼。
“嘶……”只一眼，老张头就猛地愣住了，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这来客脸廓柔和，五官精致绝美，皮肤白皙的仿佛是上好的白玉石，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柔贵气，和他们这些边镇上粗糙的汉子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张头一瞬间惊为天人！
老张头呆愣了半晌不曾动弹，这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客人似乎也不动怒，只懒懒拉长了声调，招呼他快点，这一幕落在老张头的眼里，仿佛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无比，昭示着无与伦比的高贵似的，老张头的心脏情不自禁地咚咚跳了起来。
他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心里暗骂一声，见鬼！这才打着呵呵，小跑着去柜台里打酒去了。
趴在铺子前老狗听见动静，懒懒的抬头看了铺子里的人一眼之后，旋即又再度趴下，没有一点兴趣。
老张头把用竹筒打上来的酒水装进了瓷酒壶里，加了一只小青花酒盏，全部放置在了梨木的托盘上，方才微躬着腰把盘子颤微微的端了上去。
他把物件摆放整齐，憨厚的笑呵呵道：“客官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咱们这小地方天高皇帝远的，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生面孔。”
年轻公子闻言，也适时礼貌的抬眸，点了点头，不过倒也没多说什么寒暄的话，只顾举杯自斟自饮。
老张头看了，有些焦急的好心道：“咱家的家烈，客官最好就着点下酒菜吃，要不怕会烧坏了胃口！”
说话间，年轻公子已经一杯烈酒下肚，脸色不变的微微笑了笑说，“不必，只饮酒便好。”
老张头瞧了只觉无趣，随即便自顾自的走开了，不再打扰他，不过回到柜台又悄悄准备出了治疗酒病的家传灵药，有备无患，不然一会儿喝坏了胃，躺在地上打滚也怪麻烦的，可惜了那一身好料子。
眼见客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的下肚，接连喝了几十杯后仍然脸色不变，惊地老张头张大了嘴巴，想着一壶酒也快见底了，还从没见人敢这么喝酒，别说是自家酿的‘烈焰烧’，就是普通的白酒这样的喝法也是要命的啊！他暗暗在心里为这客人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个俊美公子在他店里有什么三长两短。
就在这时，年轻忽然扬起手，高声唤了一句：“店家！”
老张头以为他身子不适，连忙焦急忙慌的答应：“咋啦客官？”
“上酒！”他只说了这样一句，然后就接着喝完了壶中倒尽的最后一杯酒。
老张头绝倒，被这客人一闹，他自己也睡不安生，然后接下来差不多两个时辰的光景，就是那个年轻的贵公子兴致高昂的喝着酒，而老张头趴在柜台上忧心忡忡。
日头缓缓沉沦落入了西山，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来，覆盖了小镇的街巷。
老张头手里提着一只刚买回来的烤鸭从街头走到街尾的铺子里，一路上逢人就说，酒铺里来了个千杯不倒的美人儿，喝了一坛子的‘烈焰烧’后，结果只单单有些瞌睡而已，愣是一点事没有不说，而且还是一个大美人！怕是连帝京里那些高楼上的花魁也没他长的好看。
他一路走来一路夸耀，仿佛是在夸赞自己似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得意的表情，难以自矜，越说越起劲，全然忘记了这会儿出来买烤鸭，放任他一人在铺子里喝酒，那会儿还怕他赖账跑了，不过现在想来人家一看就是从大城里来的，哪里会在乎这点酒钱？真是杞人忧天的可笑。
于是有好事的家伙就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咋了？张老头你还去过巍峨帝京见过那些楼里的美人不成？”
老张头嘿然一笑：““这千里万里的我还能真去？也就是在梦里见见就是了。”
“张老板你这可**梦了无痕啊！”镇上的读过几年书的酸腐书生李秀才出言风趣调侃。
老徐憨厚的挠挠脑袋，呲着一嘴泛黄的小板牙，笑盈盈说道：“咋还不信？那人现在还睡着呢，你们谁不信跟我一起去看看不就得了，我这辈子就没见着这么俊儿的人！”
黄昏闲暇时分，无事可干的街坊四邻们听到这句话后，人群顿时闹哄哄的嘈杂起来，死气沉沉的东朝边陲小镇上也不知几时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听说有美人可看，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准备跟着老张头一起去瞧瞧。
一大票子的人浩浩荡荡的从街头巷尾汇聚到了老张头的酒水铺子前，看门的老狗睁开朦胧的睡眼，象征性有气无力的犬吠了几声，便又恹恹的趴了下去。
老张头赶忙指手画脚的胡乱指挥了一会儿，把乱糟糟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他伸着脑袋往铺子里望了一会儿，低声说道：“邻舍们就在这看看就行啦！可别打扰到贵人休息。”
有人不满，跑了这么大老远的路，连个正脸都看不着，嚷嚷起来：“这能看到啥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女倒也让我们长长眼界嘛！”
老张头闻言，身子愣了一下，脸色变了一变，缓缓说：“谁跟你们说是女人了？这位客官可是男人啊！”
众人听了，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片刻之后，轰然发出一阵叫骂和嘲笑混杂的声音。
有人阴阳怪气道：“想不到老张你还有这喜好啊！”
“屁！男人有啥子好看的嘛？要不是婆娘喊回家吃饭，老子非砸了你的酒铺！”叫骂声也不绝于耳。
“这傻老头喝酒喝傻了吧？”人群里不敢大声叫嚷只对着张老头指指点点的也大有人在。
听着这些平日里关系还算过得去的街坊四邻们的言语奚落，老张头羞愧的一张黑黝黝的老脸都透出罕见的红晕来，他手足无措的奋力为自己辩解，声音激烈：“虽说是个男人，可却比娘们长得还好看，我老张没骗你们呢！”
众人只顾着发笑和嘲讽，哪里还有人肯听他说话，还没等他再说出下一句，众人就呜呜泱泱的一大片闹哄起来，准备离去滚回家吃饭。
就在这时，铺子里忽的传出一声瓷器摔碎的脆响，那是桌上的酒壶摔倒地上的声音，众人一怔之后一齐把视线不约而同的投了过去。
听张老头把话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要说不好奇，那定然是假的。
只见脏乱的铺子里，那个年轻的贵公子闻声而起，虽是醉饮昏眠，浑身却是一点酒气也看不出，入眼只有一抹与世隔绝的孤雅气质，等到目光落到公子的身上时，闹哄哄的人群里顿时息声，再无半点声响。
见街坊都被眼前的公子天颜震慑住，老张头满脸得意的操着手，只是嘿嘿笑来回打量众人脸上惊愕的表情取乐，也不说话。
而年轻公子一睁眼就看到酒肆旁堵了一大堆人在围着他看，眼中一抹哭笑不得一闪即逝，却不对恼怒，仿佛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似的，只笑吟吟的朝着众人拱手道：“在下樾辰，是江陵负笈游学的寒门士子，见过诸位乡邻。”
众人一愣，东朝边境本一荒凉小镇，礼数不周，看客里又多时粗糙汉子，自然不知如何回礼，只得憨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不过倒是有几个读书人见状也拱手作揖以礼相待，大庭广众之下，观看貌美女子也就罢了，哪家少年不风流？可若是一堆大老爷们围着一个男人看，这可就有点···龙阳之好的嫌疑了。
可怪就怪，这公子长得可真叫一个俊啊！真真的，惊为天人啊！
老张头怕客人怪罪，就打着哈哈借着上来把酒壶和杯盏收走的功夫，面带谦色说道：“客官莫怪罪，小老儿和诸位乡亲们一辈子都窝在此地也不曾没见过啥世面，冲撞了客官，还请客官多多海涵。”他尽量将声音放平和些，不想让这位公子听出其中紧张焦虑的味道徒惹人厌烦。
樾辰瞧出张老头的局促，轻轻笑了笑，只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声音和气的说：“无碍的。”
老张头见客人没有问罪的意图，心中便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也是喝了点小酒才酒壮怂人胆跑去四处炫耀的，此时酒醒了，脑子也灵活了不少，连忙出门赶走了看热闹的街坊。然后返回屋内，趁热打铁说：“客官怎会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呢？士子游学不该都到那种江南风景旖旎的地方去吗？”
樾辰轻笑道：“江南风景过柔婉，看的多了也就想换换口味，再者，我很喜欢这里的酒。”
“真的？”听到客官夸赞自家的酒，老张头瞬间就把开罪人家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对着客人夸夸其谈，举着大拇指说道，“我这可不是蒙你，咱家这酒可是祖传的手艺，都传了好几百多年了，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好酒！”
樾辰点头，轻描淡写的说：“是，在下知道。”
老张头却似乎没有尽兴，仍兴冲冲的问道：“也不知客官是如何喜欢咱家这酒？”
“为什么喜欢你的酒吗？”俊美的年轻公子展颜笑了起来，仿佛一副美人画卷般在人面前徐徐铺展，然而在他眼角的盈然笑意里却流露出一丝和他相貌不符的沧桑感来，一张白皙绝美的脸庞上，恍然间竟有一种历经沧海桑田的悲伤之情，他仿佛叹了一口气，却仍含着笑意说道，“因为酒里带着过去的味道啊！”
“人生第一次喝过的酒，是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