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灾星。”
“扫把星。”
“狗东西,一身晦气。”
我不是,我不是……
“你害死了我闺女!”
“是你!是你害了我儿子,老天哪,他还不到一岁!”
“你害了庄里几十条人命,你得偿命!偿命!”
不是我害的,不是我……
“程大牛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却把他给害死了。你这畜牲,还有脸活着?赶快自己上吊吧。”
程叔?
程叔……
程叔!
关成睁开双眼,霍地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模糊,伸手一抹,抹下一把眼泪,才知道自己刚才竟然哭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是做恶梦了么?我为什么会哭?
他感觉有些头疼,脑中一片空白。
“你醒了。”一个苍老又慈爱的声音响起。
离床不远的椅子上,坐着一位老人,正对着关成微笑。
老人脸皮松垮垮的,皱纹密布,眼窝深陷。他脖子前探,后背罗锅,身体瘦削,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挂在晾衣架上,从袖口伸出的手干瘪枯瘦,手指好像柴禾棍。
“王老爹,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东升把你背回来的。”
“东升?东升背我回来?关成一脸茫然。
王老爹轻轻一叹:“你这小子,怎么傻乎乎地由着人把你围住。知道不知道?如果不是我给你治伤,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那些家伙差点就把你活活打死。”
“打我?为什么……”关成眉头紧蹙,陷入思考之中,忽然双目猛张,叫道,“程叔!程叔!”
他眼圈顿时红了,翻身坐到床沿,伸脚去够鞋子。
王老爹忙问:“你要干什么?”
关成哽咽着说:“我要去看看程叔。”
王老爹急了,轻声斥责:“你别乱来,现在出去非得被他们打死不可。”
关成抹掉眼角的泪,语气很是倔强:“无论怎样,我都得去看看,他为了我跟人家闹得不和,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管他。”
正说着,忽然“砰”一声响,南面传来踹门的声音,声音很大,好像连房子都在微微摇晃。
“砰!”又是一声。
接着,便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吼:“开门!”
随后又听见许多人大叫:“开门。”
王老爹向前面叫道:“来了来了,急什么急。”
又对关成低声说:“前面来了不少人,听着不是什么好事,估计是冲你来的,你快从后面走吧。”
关成问道:“他们知道我在您这儿?”
王老爹点头说:“是啊,我后来也去了树林,哎,现在没时间说这些,总之你赶紧走,要是被他们看见,肯定会打死你的,这一次可没有仙长救你了。”
关成连忙摇头:“不行,要是我走了,他们肯定会怪你。”
王老爹微笑着说:“不用管我,庄里几千口人都吃过我的药,谁不得给我点面子,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快走吧,到……”
“不行!”关成不听他说完,直接打断他的话,“我不走,既然是我的事,就该我来担着。您这么大岁数了,万一他们犯浑伤了您怎么办。”
王老爹深深看了男孩一眼,脸上既慰且喜,随即叹道:“好,既然这样,你就扶着我去开门,咱们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关成穿好鞋,扶着王老爹走进南屋,直奔南门。
王老爹太老了,佝偻背弯弯腿,骨瘦如柴,看模样估计九十多岁,他的肌肉已经没有力气,迈不开步子,走路都得一寸一寸地挪。
“砰!”
“开门!”
门外的人等不及了,又狠狠踹门。
王老爹叫道:“来了来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关成松开扶着王老爹的手,拉开插闩。
就在插闩彻底拔出的瞬间,门板失去束缚,自然而然地微微向内陷入。
“砰!”
便在这时,门板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关成大吃一惊,连忙伸长手臂挡住王老爹。
好在他们站得不是很近,门板贴着关成的手臂转过,哐一声撞到靠墙放置的长凳,并没有伤到他。
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左右,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紧绷,凹凸不平,很是狰狞。他的手紧紧握着铁锨的木柄,手臂上肌肉突起。
左右及身后站着十几名村汉,有人拿着铁锨,有人拿着锄头,有人拿着扁担,将门口团团围住。
巷子里站着许多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伸长脖子远远地看热闹。
关成一看到门外的中年男人,便跨前一步,站到门口,把王老爹挡在身后。
王老爹对那个中年男人冷冷地说:“赵老三,你白活了吧?门都不会开。”
赵老三理都没理他,一双赤红的眼睛死盯着关成,骂道:“狗东西,今天要你给我女儿偿命!”高举铁锨,劈面就打。
他正值壮年,而且还是在盛怒之下,这一击力道之强可想而知。
便在这时,王老爹悄悄勾起手指,指尖朝着铁锨遥遥一点。他动作微小,且十分隐蔽,没有人发现。
关成正要应对,没想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铁锨莫名奇妙地滑向旁边,重重打在门框上,震得赵老三手掌剧痛,手臂发抖。
“嗯?”狰狞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疑惑,但随即又瞪圆眼睛,举起铁锨便要再打。
“住手!”忽然一声严厉的呼叱传来。
众人纷纷扭头朝巷口望去。
赵老三看到来人,微微一怔,随即把头转回,表情又变得恶毒凶狠,猛力将铁锨朝关成砸下。
关成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次早有准备,提前退后一步,抓住门板,迅速关门。
房门关到一半,与铁锨撞在一起。赵老三发疯一般冲上前,用力要把门顶开,关成则在里面往外顶,双方角力,竟然不相上下。门板被挤住,既不能关上,也不能打开。
这时,一队拿着铁棍的年轻人冲到门口,两个人抓住赵老三,用力把他甩到路中间。
赵老三勃然大怒,挥起铁锨便要拼命,几名年轻人举起铁棍对着他。
见到对方人多势众,赵老三便停下脚步,冲着同来的那些村汉大叫:“你们发什么呆啊,一起上啊!”
“谁敢放肆!是不是活够了!”又一声严厉的呼叱,还是之前的声音,不过这一次离门口近了许多。
关成把门顶上,插上门闩,听到这个声音之后松了口气,向王老爹说:“这下好了,是里长。”
王老爹轻轻点头:“小成啊,把门打开吧。”
“这……”关成有些犹豫。
王老爹说:“放心吧,里长和民兵都在,他们不敢乱来。”
关成打开门,看到许多背影,原来门口已经被民兵围住。民兵双手持棍,斜在身前,一端向外,指着那些手拿农具的村汉。
村汉瞧见他们这阵势便虚了,彼此间面面相觑。
只有赵老三依然神色凶狠,回瞪民兵,气势思毫不让。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从民兵的身后走过,停在门前。他穿着体面,头戴方巾,灰白袍子。论体格,他比起粗壮的庄稼汉显得有些单薄,但论派头,在场的村民谁也及不上他。这人便是里长,是老油庄里唯一的官。
他转向门内,瞧见王老爹,脸上立刻露出非常友善的笑容,说道:“王老爹,真是对不住您,您没事吧?”
王老爹点头微笑:“我很好。里长,这些人太不讲道理,请你帮着说说。”
里长忙说:“我就是来处理此事的。您放心好了。”神态语调极是客气。
说完,他便转过身,瞪着赵老三和那些村汉,厉声斥责:“你们疯了么?还有王法没有?竟然想要杀人,活够了是不是?”
村民被他的气势所迫,不敢作声。
赵老三大声叫道:“王法?他害了我们的家人,害了庄里九十几条人命,我们就是当真打死他,王法也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
里长指着他喝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刚才在林子里面,仙长说得很清楚,这件事情与这孩子没有任何关系。”
接着,又提高声音向村民叫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在场,给做个证明,仙长是不是这么说的?”
不等那些村民回答,赵老三已经抢先叫了起来:“没错,仙长确实说过与他无关,但是他也没有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九十几条人命,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没了?事情总得有个原因,要不然不明不白的,让我们怎么相信?哎,你们说,怎么相信?难道我们的亲人就这么白白死了么?难道我们就要咽下这口气么?我问问各位老少爷们,你们谁受得了?谁咽得下这口恶气?”
那些村汉刚才在听到里长的责问之后,气势本已经弱了,但是经过赵老三这么一问,登时又愤怒起来,举起农具,和民兵对峙。
里长狠狠地瞪着赵老三,一时间却也无话可说。
赵老三又叫:“咱庄里的老话,外来人会给庄里招来灾祸,传了不知多少辈,咱们庄里的乡亲一直遵守这条规矩,多少年都没出事。现在呢?这小子来了,结果就出了这么大的惨事,除了是他招来的灾,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听完赵老三这一番话,人群之中响起议论声。
“嗯,是呀。”
“赵三哥说得不错。”
“我也觉得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总是有道理的。”
王老爹直视赵老三,说道:“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外乡人,都在这里住了快三十年,怎么没招来灾祸?再说小成兜在庄里住了好几年了,之前也没事,你凭什么就说今天的灾祸是他招来的?”
“这话也对。”村民之中也有认同王老爹的。
但是,立刻有人凶狠怨恨地喝斥:“对什么对啊,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他招的?”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有的是受害者亲属,有的是对庄中老话深信不疑的人。他们心怀怨恨,气势很强,其他人见到他们凶恶的神情,不敢争辩,支持王老爹的声音登时就弱了。
赵老三大骂:“老东西少他妈放屁,别以为自己是个医师就了不起,乡亲们敬你那是给你脸,别给脸不要。我告诉你,这小野种害了几十条人命,今天谁也救不了他。”
里长勃然变色,指着赵老三喝斥:“你闭嘴,不得对王老爹无礼。”
王老爹在庄里颇有威望,虽然很多人铁了心想要打死关成,却也不敢公然对王老爹恶语相向。
也只有赵老三这种人才会无所顾忌,一点也不念及王老爹曾给他治过伤的情面。
人群之中响起嘈杂的议论声。
“这小子真是个孬种,缩在别人后面,一点骨头也没有。”
“程大牛养了这么个东西,真是自讨苦吃。现在可好,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前些日子,程大牛还有意给他说亲呢,还想让我的女儿跟他好。真是不要脸,这小子是什么东西,还想在咱们庄里找媳妇。”
虽然大伙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声音很杂乱,关成还是能听见不少。
他满面涨红,双拳紧握,全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