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刚放亮,秦毅三人就出城往西而去。接下来的数日,三人都在奉化西面四明山山脚下走村串寨,了解情况。
鄮县之内,从县令往下太多官吏与他同流合污,要打探有价值的消息已经不可能了,可各地乡民百姓之口,四乡八里情形如何,却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数天走下来,秦毅心中沉重,月娇和莫山都是气炸了肺。
这大鄮县自从三年前顾明轩上任之后,赋税什么的都与别处相差无几。可今年不知道这厮是受了什么刺激,自七月下旬收获之后,租税和庸调都加了五成。本来每丁两石的田租,今年加到了三石,输绢两丈成了三丈。不服劳役的本来每天纳绢三尺,以庸代役,现在成了四尺!
在下派征收的时候,县衙虽然反复说来年会将今年多征的部分减除,可田亩桑林收获跟往年无异,租税却一下子涨了这么多,许多家境本就不好的农户根本支应不了,只得纷纷弃了家田,逃进了四明山里。可是这些农户又不是猎户,总要吃东西果腹,于是就不时下山潜入村里偷食。被发现了几次,免不了起了冲突,乡民怜悯之下,往往都是让他们吃上一顿赶走了事。可也有那么几次打了起来伤了人,也是轻伤,反倒是数次与差役发生的争斗死了几个小民,重伤的有不下二十个,就给县衙差役说成是山獠作乱了。
月娇是尝够了饿肚子的滋味的,对恶吏最是痛恨,这些天来没少咒骂。
此时天色近晚,前面大山下的村落却死气沉沉,几乎没有什么炊烟,月娇就又忍不住道:
“阿郎,何不直入县衙,拿下那狗官!”
“拿下他,然后呢?”
月娇还未说话,莫山嗡嗡的骂道:
“自然是问罪,砍了他的狗头!”
“呵呵,那倒是简单。然后呢?”
“啊?……然后……?”
秦毅摇头道:
“是啊,然后呢?这些乡民如何坚持到明年秋天?”
“……”
“你们呐,遇事的要多想想,这狗官一刀砍了倒是出了口气,可咱们明州道明年秋收可还有整整一年时间,这些已经被搜刮的干净的百姓怎样度日?
前几日你们也看到了,每日两船粮食靠岸,送进官仓。想来官仓原本都空了,这是顾明轩突然接到了朝廷改大鄮县为明州四县的文书,他这县令做不了了,可总要交接账目、库房钱粮绢布等物,猝不及防一下子没法子了,只得加紧敛财,用来购买粮食填补官仓。可各处都是才上缴了今年粮租,一下子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可买,只得到处求购,有外面各州筹买,因此,要补平了亏空,还需要些时日。
咱们现在把他砍了,这亏空岂不是的咱们自己来填?在朝廷文书上规定的时间之内,想来顾明轩是能够将粮食凑齐的。”
“可是这却是他勒索来的钱买的……”
“先有了足够的粮食让百姓度过今年吧。他顾明轩是台州顾氏家族的嫡系子孙,顾家或许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粮食填补官仓,可钱,会缺吗?到时候统计出来,他勒索了多少,自然是要他顾家赔偿多少!”
月娇这才转忧为喜,直夸阿郎想得周到,莫山却还在担心:
“顾氏家族在江南也是大族,若是起了冲突,江南大族说不得就要被他挑唆起来对抗……?”
“若是以前,自然是要有所顾忌,可是现在么……呵呵,想来娘娘那边,大唐商盟也应该起来了。他一个顾氏家族,也无法再挑动其他世家大族对朝廷的不满了,还用得着怕他?……哈哈,走吧,去村子里看看去!”
这个山脚下的村落挺大的,有不下两百户人家超过了一千人。村民大都姓卢,世代居住在这里,因此叫卢家村。原本依山傍水的生活倒也过得下去,可如今却家家愁云惨淡,户户想尽办法勒紧腰带减省平日用度口粮,却还是无法支撑到来年。
三人一进村,就发现情形有些不对,陌生人进了村半天了居然无人盘问,不少人急匆匆的从自家简陋的破屋破院里出来,就直奔村子中央而去。三人也跟着赶了过去。到了村中央才看见,在扬场空地上,居然躺着十来个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的难民,有两个还受了伤,伤口溃烂,散发着恶臭。此刻有村民送来稀粥,这些人一见,就眼睛发蓝,一个个捧起来大口大口的吞咽起来。
再一问,不禁吓了一跳。
“你们说,山里当真有山獠?”村里的耆老惊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地上躺着的人中,一个看上去情形稍微好些的男子灌进一碗之后,稍微有了些力气,强忍着再来一碗的欲,望,开口答道:
“确实是真的,我们白石村逃进山里的四十余人,在山里到处走,挖野菜找野果嫩芽充饥,却碰上了六七百的山獠。那些山獠就跟野人一般,俘虏去了我们当中的三十人,我们几个逃得快,又碰巧寻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躲藏,这才幸免。等第三日再小心的回去看,却……却看见了一地的灰烬和血迹人骨!……那是我门村的乡里啊,地上破烂的衣服我等认得的!他们是……是被山獠野人给……给吃了啊呜呜呜……”
“你说什么?不……不不会吧!”村民们登时吓得开了锅。
“吃人?天呐!”
“六……六七百的山獠!”
那两个受了伤的半躺着哭了起来:
“怎地不会,我二人亲眼所见!是天台山过来的,我二人也被俘虏了去,是拼死跳进山溪,冲下了瀑布才逃得一命的。亲眼看见他们把……把几个小儿们给杀了扔进大锅里的,那几个都还是不满十岁的孩子啊呜呜呜呜……我们亲耳听到他们商议着,等两日再纠合另一股山獠就要下山,说山下就有个大村子,又上千人,抢掠之后,把男人都杀死,女人带回去给他们生孩子,小孩带回去留着冬天慢慢吃……”
秦毅听得头皮发麻,吃人!这他娘的以前只是在故事里听到过,可这竟然就真的发生了,还就在自己治下的明州!身边的月娇已经泣不成声了。
而周围的村民更是炸开了锅:
“天呐,这一带上千人的大村子,可就只有我们卢家村啊!”
“是啊,怎么办,这是要来屠灭我们卢家村了啊!
“阿娘,我害怕……哇哇……”
小孩子哭声一起,顿时场面更乱了。
“要不,赶紧急报县衙,求顾明府派人来吧!”
“县衙差役才有几个人,得组织民丁!没听说山上就有六七百山獠,再来一股,说不得就上千人了!得去越州,求蒲阳府军出马才行……”
“那哪里来得及!去蒲阳府最少要三天,再回来,村子早没了!”
“天呐,完了完了,要不赶紧逃吧……”
“对对,如今只有赶紧逃命一途了!”
“赶紧赶紧,回家收拾东西,能带走的都得带走……”
村民一阵混乱,接着就四散着准备逃命。
秦毅眼睛红了,爆喝起来:
“逃!能逃去哪里?你们也有上千人,青壮加起来也起码得有两三百吧,怎么就只想着逃!”
众村民这才发现在人群中,居然有三个陌生人。
“你是外乡的人吧,说得倒是轻巧!两三百人,怎么打得过上前强壮野蛮的山獠?就算打胜了,也剩不下几个人来,青壮没了,日后如何耕种,那我卢家村就算是毁了!”
“就是,莫要理他,赶紧逃命要紧……”
“说的是,到时候山獠来了,村子毁了,他们外乡人一走了之,我等却就完蛋了!”
秦毅大急。这上千人一逃,必定四乡震动,惊恐慌乱的情绪最容易传染,极有可能就形成一股难民潮!可这些人本就已经是接近赤贫了,这样慌张的逃走,能坚持多久?之后呢?难民越来越多,绝望恐慌之下,为了一口吃的,就能变为破坏力极大的流民,搞不好就成了乱匪!
乱匪一起,明州就将遭遇彻底的破坏,就算日后镇压下去,人口损失、田地荒芜、村落变为鬼蜮……还怎样在明州搞海贸建设?
不行,必须阻止他们!
可怎么阻止?他们两三百青壮,却是不可能抵抗山獠。那么,就必须先解决山獠!
“莫山!马上去越州去迎上黑鹞营,命他们急行军,明日落前赶到这儿来!老子要剿匪!妈的,打乱老子的计划,老子要将他们全部宰了!你一人三马,不必给我和月娇留坐骑了,星夜兼程,到秦家庄后立即把护卫队分派出去,到各个可能来的方向去迎,迎到了,命他们不惜马力,跑死了也得在后日清晨之前赶到这里!”
由不得轻易恼火,本来计划黑鹞营和一众上任的官员,慢慢前来,给顾明轩流出充足的时间填补亏空,之后便可以按户籍回补百姓粮食,免去饥荒之险。再核对账目,总能从顾家抄没出足够的钱财填补他的贪腐亏空。可现在却不得不改变计划,令黑鹞营飞速赶到。那么尚未填补的粮食亏空,就只得自己来想办法了!
何况万一没迎到,或者没在山獠到来之前赶到,那可就真的要出事了!
恨恨的跟莫山交代了,莫山急忙转身离去。秦毅移步跳到扬场边的大石碾子上,振臂高喊:
“且听我说!我,秦毅,乃是云阳侯!黑鹞营中郎将!鄮县新立明州的明州刺史!我就在这里,黑鹞营勇士,连吐蕃最精锐的武士都闻声丧胆!而今,千余黑鹞营铁骑就在附近,后日清晨之前,就将赶到!区区山獠,不过是些草鸡瓦狗,前来插标卖首而已!”
……PS:感谢汤不元、蓬勃蓬勃的打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