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六载,蜀郡自春三月不雨至秋九月,大旱,赤地千里,千顷良田颗粒无收,饥俘遍野!所幸玄宗仁德,调拨大钱粮以赈蜀地,才未造成历朝历代天灾之白骨遍地、十室九空、百姓易子而食的人间炼狱景象!
然,就在朝廷所拨钱粮刚刚到达蜀郡治所CD府之前,蜀郡几个州县先后出现不同程度的疫情,太守司徒丰当机立断,遣府军封锁出现疫情的乡、里,隔绝传染途径,任其自生自灭!
是非功过任评说,司徒丰此举在朝堂之中虽多受一帮自命清高、愤世嫉俗的‘清流派’诟病,但暗地里却也受到了一些注重‘百姓疾苦’的‘务实派’赏识,此举乃壮士断腕、舍小为大的明智之举,保证疫情不再扩散,免去了蜀郡百姓天灾之后再受瘟疫折磨的雪上加霜之苦。
至于那些死在瘟疫中的平民百姓?——那只是一串无人问津,甚至不曾出现任何一本奏折中的数字罢了……当然,朝堂之中无论‘清流派’还是‘务实派’,都不曾出现在那断掉的腕、舍去的小、那串无人关心的数字当中。
人性的劣根与历史的雷同重合,总是让人在惊叹之余又满心愤懑!
…………
华阳县谢家村,就是那被断掉的腕、舍去的小之一。
烈日似火,无情的舔舐着龟裂的大地;地面上升腾的滚滚热气宛如蒸笼里的蒸汽,折磨着天与地之间的所有生灵。
热,要人命的热!
就在这能够轻易将人生生晒死的酷热天气里,一条从两山之间穿插而出的马道上却有一标人数近百,置身于芦蓬下,即便浑身汗如泉涌依然甲胄不离身的整齐甲士手持弓箭和钢枪,以汗巾遮掩口鼻严阵以待,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整齐红缨乌鎚甲的黝黑中年校尉和一位身着花哨皂绢甲的白面公子哥!
而这些精锐甲士的前方,却不是什么凶恶的歹人,而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为首的是几个须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者。
只见一名青衫老者颤颤巍巍的向前挪了几步,作揖道:“小老儿是谢家村族长谢思德,敢问县尉老爷与诸位军爷大驾谢家村所为何事?若是有何公务,小老儿也好唤一些后生供县尉大人与诸位军爷差遣!”
那中年校尉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沉声道:“本校乃CD府折冲府翊麾校尉张汉山,奉柳都尉之令,进驻各县勘察疫情!据查,谢家村出现瘟疫,有四下流传,感染乡里之忧!我等奉命前来封锁村口,待华阳县派出郎中前来医治,还望谢族长率全村老少静卧于村中,断绝瘟疫源头,不要四处走动,让本校为难!十日之后,若无疫情,本校自会领兵退去,不敢范谢家村丝毫!”
中年校尉言辞虽颇为客气,但神情却是冷肃异常,生硬的语气也似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青衫老者闻言脸色大变,惊声道:“我谢家村何时出现瘟疫?军爷又如何得知?”
那为首的白面公子哥面带阿谀之色的朝黝黑中年校尉作了一揖,趾高气昂中混杂着幸灾乐祸的接口道:“张大人明察秋毫,岂是你们这群不知礼法的乡野刁民所能欺瞒的?前几日你谢家村入城购了数百斤石灰与一干缓解鼠疫的药材,是也不是?”
事到如此,人老成精的青山老者那还不知是何处出了纰漏、那还不知是这曹姓的绝户县尉公报私仇?当下须发乱抖,重重的一拍瘦骨嶙峋的大腿,悲声道:“灭族大祸矣!”
…………
谢家村四面环山,村民世世代代依靠打猎、采参谋生,民风剽悍、户户藏兵!但因为谢家村地理位置较为偏僻,平素也少有生人往来,是以村民性子极为淳朴、豪迈,虽大都有猎杀熊虎之蛮力,却从不持强凌弱,善名在附近几个村寨都是人人称道,百十年前天下大乱之时,还出过一位名传剑南道的大将军!
谢家村会落得如此下场,即是天灾,亦是人祸!
昨年谢家村入冬之前最后一次围山打到一条丈二的斑斓大虫,抬回来之后,经过村中族老商议,取了虎骨入瓮,炮制药酒存给村子里那些到了打熬筋骨年纪的后生,其后着五名青壮连夜将新鲜的虎皮及虎肉送入华阳县,期许着卖个好价钱后多换些粮食,好过个丰足年!
不想虎皮、虎肉刚到了华阳县城门口便被守卫给劫住了,片刻后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哥便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先是唤下人夺了虎皮、虎肉,紧接着恶声询问虎骨在何处。
进城贩卖虎皮和虎骨的几名谢家村憨直汉子一见这年轻的公子哥似是要强夺亲友拿命换来的猎物,当即便挑翻了制住他们的几名奴才,年轻公子哥见状大怒,指挥着旁边手持长枪的守卫便要将这几名汉子拿下。
这飞扬跋扈的年轻公子哥是华阳县县令曹墨轩的子侄曹俊彦,此子少年时便游手好闲,不读书也不习武,尽做那**妇女、欺压良善的恶霸行径,及冠,沾其叔父的光,直接做了华阳县县尉,虽不入品级,但主一县治安,也算得是实权武职!自此以后,此子却是越发的不可一世,虽因斯时吏治清明、其叔父曹墨轩为官还算清正之故,曹俊彦未在华阳县内行下草菅人命、只手遮天的恶行,但强抢民女、巧取豪夺取他人家产这等‘小事’却是家常便饭,只是曹俊彦下手还算干净,念着曹俊彦是曹家子侄辈唯一男丁的曹墨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
那日却是因为曹墨轩之父、曹俊彦祖父曹巍山风寒入骨,急需虎骨入药镇骨寒,一心表孝心的曹俊彦在得知有猎户入城卖新鲜虎皮、虎肉之后才会急忙策马从县衙赶过来,也正是因此,其吃相才会如此难看,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便直接使唤奴仆强夺!
哪知,一干安逸已久、只会欺压良善的老爷兵那里是谢家村那些世代与山林猛兽打交道的猎户汉子的对手?哪怕占着兵器与人数之利,一时半会也拿不下那五条汉子。
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曹俊彦哪受得了这等闲气,当即便调转马头奔回县衙,集结县衙里的所有衙役,誓要将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敢驳他县尉大人面子’的泥腿子投入大牢,十八般大刑折磨致死!不想县衙里的大动静惊动了曹墨轩,问清楚缘由之后,真有几分县尊气度的曹墨轩轻描淡写的制止了曹俊彦,亲身前往当着围观百姓的面给五个村民道歉,并以高出市价两倍的价钱买下了虎皮、虎肉及虎骨,之后也曾严令曹俊彦不得报复!
谢家村那五个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的憨直汉子也未曾多想,只是喜滋滋的高呼大老爷仁义,然后连夜回村取虎骨,村中族老知晓此事后,虽责怪这五名后生不晓事、后悔不该派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去办此事,但事已至此,只得一干上了年纪的族老带着还未来得及入瓮的新鲜虎骨和村子里压箱底的几支老参上门赔罪!曹墨轩亲自收下了几支老参后温言宽慰了一干忐忑的谢家村族老,并亲自将几位族老送出了曹府……
淳朴的谢家村村民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
然而,那曹俊彦在得到最惧怕的叔父严令之后,也的确老老实实的未再寻谢家村的麻烦,但暗地里却仍是耿耿于怀,将那日之事视为平生大辱!一直在寻找‘名正言顺’洗刷屈辱的机会!
所以在司徒太守派出的府兵进驻华阳县后,听闻谢家村出现瘟疫,曹俊彦心中郁结之气当即为之一清……只是,他如果会那掐指一算的占卜之术,能预知二十年后之事,那么,他今日决计不会为了一时之气行下这等灭绝人性的畜牲举动!
因为,他今日哪里是为自个儿报了仇、雪了恨?而是亲手将一柄鲜红如血的大刀悬在了偌大的曹家喉咙之上!
…………
今年蜀郡遭逢百年不遇的大旱,华阳县受害严重,县内多条河流断流、泉眼干枯,连人畜饮用之水都成大问题,更别提灌溉农田之用水了,因此华阳县大多数在土地里刨食儿的农户都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大都拖家带口的出去逃荒去了。
谢家村也不例外,七月中旬之时,附近的山泉溪流便已尽皆断流,连村尾那口从建村开始便不曾干枯、养育了谢家村十几代人的老井都枯了,这方圆五十里,唯有村外南方二十里的背阴湖中还有少量水源可以取用。
只是谢家村村民生计一向不依靠耕种,所以除了人畜饮用之水外需要村民头疼之外,谢家村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然而,大旱之中不但人难熬,蛇虫鼠蚁、虎豹豺狼等等生物亦极为难熬!
渴死、热死、饿死的牲畜尸体到处都是,浓郁的腐臭气息掩盖了清新的植物芬芳弥漫在森林间,往日猎获丰富的山林一下子就变成了瘴气环绕的绝地!
无数的蛇虫鼠蚁宛如无头苍蝇般的在村子里乱窜,眼珠子泛红的鼠类见着村民不但不跑,反而直起身子龇出两颗令人发寒的大板牙,入夜以后,成群结队的蛇鼠逮到人畜就咬,好几头凶猛的守山犬便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堆白骨!
村子里的族老见到这等炼狱情景,心中发寒之下打起了十二分警惕,在大量打杀蛇虫鼠蚁之后,熬制汤药分发每一位族人,然而依然有几名族人因为鼠蚤叮咬出现了浑身通红、长脓包的轻微鼠疫征兆,几位族老在发现的当即便忍痛行了那大义灭亲之举,含泪丈毙了几名染瘟的族人后一把火将其烧成灰,并派人入城购买石灰与医治鼠疫的药材!
鼠疫虽然恐怖,但因为几名族老警惕的早,疫情并未扩散和恶化,又舍得花银钱购买石灰与药材,疫情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控制,完全有治愈的可能!
但如今甲士封锁了出村口,直接就断绝了谢家村的水源,十日,恐怕不等鼠疫爆发,谢家村的村民就会全部被生生渴死!
…………
三日之后,谢家村村口。
“退回去!”黝黑中年校尉手中一张铁胎弓拉得宛如满月,三支三棱式的箭镞在阳光下散发着令人心寒的光芒。他身后的近百甲士也具是搭箭挽弓,只要黝黑中年校尉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的射出弦上之箭!
一群挑着木桶的谢家村青壮见状,双腿一曲跪倒在地,高声惨叫道:“军爷,您就行行好吧!村子里已经断水了,再这样下去,整村人都会死的!”
黝黑中年校尉眉头微微一皱,但语气依然铿锵得没有丝毫犹豫:“退回去!”
…………
六日之后,谢家村村口。
“退回去!”黝黑中年校尉的语气依然坚决,手中的铁胎弓依然拉得宛如满月!
而他身前的一干谢家村青壮手中拿的却不再是扁担和木桶,而是他们自制的牛角弓、钢叉与钢刀!他们骨瘦如柴、皮肤蜡黄得宛如涂了几层蜡、嘴唇干裂得就像他们脚下龟裂的大地,布满了血丝的浑浊双眼满是疯狂,宛如穷途末路的兽群!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紧握着手中发烫的武器沉默的向前逼近。
见到一干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谢家村村庄一再逼近,黝黑中年校尉一松手,离弦的箭矢带着一声凄厉的鸣叫,在刹那间洞穿了走在最前方的一名青壮胸口!
这一声鸣叫就仿佛是信号,近百甲士同时射箭,青壮群中当即爆发一蓬蓬鲜红的血雾。
没有喊杀声,没有惨叫声,杀与被杀就在一声声凄厉的箭鸣声和一朵朵绽放的血花中沉默进行!
…………
第七日,谢家村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迅速升起的滚滚浓烟宛如一条狰狞的黑龙,在无声的对着天空怒吼,似是在控诉老天爷的不公,好人为什么没好报?恶人为什么没恶报?
近百甲士沉默的整理兵甲,缓缓的朝着村外行军。
在他们的身后,跳动的火光照亮了殷红的龟裂土地。
…………
第九日,一个身高不过四尺、嘴里叼着一块拳头大肉干的瘦小身影从谢家村村尾那口老井中爬出来,瘦小身影一如之前那些死在甲士弓箭下的青壮:骨瘦如柴、皮肤蜡黄、嘴唇干裂、布满了血丝的双眼,只是他的双眼中除了歇斯底里的疯狂,还有宛如寒冰一样的冷意……那是一种能让人在三伏天都忍不住打寒颤的冷意!
瘦小身影木然的环伺着已经变成了焦黑一片的家园,“噗通”一声跪下,沙哑而清脆、蕴含倾尽五湖四海之水都无法清洗的刻骨恨意的声音在寂静一片的谢家村废墟之上响起:“我谢晓南指天起誓,不报此仇,天打五雷轰,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死后魂魄堕入十八层地狱,万万年不得超生!”